离开长安的第二十五日傍晚,襄州渡口的风裹着水腥气,打在人脸上黏糊糊的。
萧翊勒住缰绳时,指腹蹭过磨得发亮的马缰,掌心的茧子被硌得发疼。
队伍在尘土里拖出的长影,像一串被揉皱的纸人——萧老夫人的驼色披风磨破了下摆,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衬里;萧夫人的裙裾被山路的荆棘勾出无数细毛,鬓角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颈间,一扯就掉;连最娇贵的萧晴,也瘦得颧骨凸起,手上的冻疮裂了口,用布条胡乱缠着。
那两匹灰骡耷拉着脑袋,肋骨根根分明,蹄子上还沾着秦岭深山里的黑泥。
原本轻车快马只需十数日的路,他们拖家带口绕了无数弯路,竟走了近一个月。
直到那片浑浊的辽阔撞进眼里,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
长江就在眼前。不是画里的烟波浩渺,是活生生的、带着蛮力的巨兽。江水黄得发褐,卷着漩涡翻涌,浪头拍在岸边的礁石上,碎成白花花的沫子,又被风卷着打在人脸上,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远处的江面更宽,水雾蒙蒙的,把天和水糊成一片,望不到头。
可真正让人腿软的,是渡口。
官方渡口的木牌坊歪了半块,却挡不住后面林立的甲士。
明光铠在残阳下闪着冷光,甲片摩擦的“哗啦”声混着长矛顿地的“咚咚”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守卡的官兵瞪着眼,盘查的队伍排出去半里地,挑夫的担子被翻得底朝天,妇人的包袱被扯开,绣鞋滚落一地。一个想往前挤的汉子被长矛柄怼在胸口,“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这……这怎么过啊……”萧夫人抓着车辕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调。她见过长安的金明门,也走过曲江的渡口,却从没见过这般杀气腾腾的阵仗。
萧晴往小满身后缩了缩,攥着小满衣袖的手劲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眼里。她望着江面上巡逻的兵船,帆上的“唐”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老夫人捻着檀木佛珠的手快了些,珠子碰撞的“咔哒”声比平时急了三倍。她望着江面的漩涡,眼皮垂得更低,却没说一句话。
福安和赵大背着包袱站在原地,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是望着江水叹气。几个丫鬟把头埋得快抵到胸口,连偷看都不敢。
小满的手也凉了。她早算着渡江不易,却没料到严到这份上。怀里的钱袋空得能听见风声,最后那点碎银昨天刚换了半袋干粮——这样的阵仗,哪是几两银子能打通的?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落到了萧翊身上。
他站在岸边的芦苇丛旁,风把他的短打吹得贴在身上,能看见肩胛的骨头硌出的形状。眉头锁着,却没像旁人那样慌神,只是望着渡口的甲士和江面的巡逻船,眼神沉得像江底的石头。
“娘,祖母,先去那边歇脚。”他的声音穿过江风,竟带着点稳,“我之前随父亲来过襄州,知道些门道。”他转头吩咐石清:“看好车马,别让骡靠近渡口,免得显眼。”又对哑奴递了个眼色——哑奴立刻往河滩的芦苇深处挪了挪,隐在阴影里,眼睛却盯着渡口的动静。
安排完,他才转向小满,声音压得低:“你在这儿照看着,我去去就回。”
没等小满应声,他已转身往渡口西侧走去。那边是片乱糟糟的棚户区,草顶的窝棚歪歪扭扭,脚夫们光着膀子扛货,小贩蹲在地上吆喝“热汤面”,还有几个敞着怀的汉子聚在树底下掷骰子,铜钱落地的“叮当”声混着粗话,和渡口的肃杀像两个世界。
小满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人群,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江风卷着水汽灌进领口,冷得人打颤,可心里的焦灼比寒意更甚。
一个时辰像熬了一整天。太阳沉进江里,把水面染成一片血紫,又慢慢褪成灰蓝。巡逻的兵船挂上了灯笼,昏黄的光在浪里晃悠,像鬼火。
就在小满忍不住要让石清去寻时,萧翊终于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个矮壮汉子,黑黢黢的脸被晒得发亮,眼角堆着精明的褶子,手里攥着个油乎乎的烟袋锅,走路时肩膀一歪一歪的,眼珠却滴溜溜转,把萧家人打量了个遍。
萧翊把他引到芦苇丛后,两人低声说了半天。萧翊指着下游的方向,手指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码头形状,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最后几枚碎银,还有三粒小金豆,豆子上还沾着点汗湿的潮气。
那汉子捏起金豆,对着最后一点天光眯眼瞅了瞅,又掂了掂银子,喉结动了动,脸上先是犹豫,接着露出点贪婪,最后猛地一拍大腿,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说了句什么。
萧翊点头,他又指了指江面,做了个“夜”的手势,才揣着钱,像泥鳅似的钻进了棚户区的阴影里。
萧翊走回来时,额角的汗被风吹得凉透了,嘴唇干裂,却眼里有了点光。
“如何?”小满迎上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
萧老夫人和萧夫人也凑了过来,连萧晴都竖起了耳朵。
“官渡口走不通。”萧翊的声音哑得很,“那是这一带的‘水蛇’,专做夜里偷渡的营生。他说子时在下游三里的废码头等,有条运柴的小船。”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船小,得分两批。夜里风大,江里有暗礁,还有巡逻的兵船……风险极大。”
他摊开手,掌心空空的:“这是咱们最后所有的钱了。”
没人说话。江风“呜呜”地吹过芦苇,像谁在哭。
夜间偷渡?光是想想那黑沉沉的江面和巡逻的长矛,就让人头皮发麻。可除了这条路,放眼望去,尽是茫茫江水和冰冷的甲胄。
“走。”萧老夫人先开了口,佛珠的“咔哒”声慢了下来,“总不能困死在这儿。”
萧夫人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抓着萧晴的手更紧了些。
小满望着萧翊,他的脸在暮色里看不太清,只觉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这个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在绝境里硬生生刨出的这条窄路,让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热。
“要做什么准备?”她定了定神,问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寻常事。
萧翊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小满脸上,点了点头:“让大家先吃点干粮,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扔了,轻装。哑奴和石清第一批,护着老夫人和女眷,我带赵大和福安断后。”他深吸一口气,江风灌进肺里,带着冰碴子似的疼,“今夜,过了江,才算真正离了险地。过不去……”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转身往骡马那边走去。夕阳最后的光落在他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绷紧的弦。
芦苇丛里的虫鸣突然停了,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沉,像在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