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天空,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虽已是夏日,但宫阙重重间流动的空气,却带着一种沉滞的、令人不安的压抑。
往来宫人步履匆匆,神色间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惊惶与谨慎。
北方战事失利的消息,如同钻入缝隙的寒风,即便宫墙高耸,也无法完全隔绝。
潼关危殆的传言,更是让这座帝国的心脏悸动不安。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
她近来凤体欠安,并非什么大病,却是心神耗损过度,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眼下的乌青脂粉也难以完全遮盖。御医请了安,开了不少安神补气的方子,效果却寥寥。
她心里清楚,这病根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在那千里之外节节败退的战局,和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上。
“咳咳……”一阵轻咳牵动了心肺,太后蹙紧了眉头。
一直静立在榻边,密切关注着的寒露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地替她抚背,又将一盏温热的参茶恰到好处地递到她手中。
“太后,慢些喝,润润喉。”寒露的声音清泠柔和,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眼低垂,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太后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寒露略显清瘦的脸上。
这孩子,自打年前因缘际会被她留在身边,便一直是这般细心周到、沉静妥帖。
她聪明却不张扬,懂事知分寸,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片赤诚之心。
在这深宫之中,这样的品性实属难得,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倚重和真心疼爱。
“哀家没事,就是心里头闷得慌。”太后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这宫里近来,也冷清了不少。”
可不是,有些消息灵通、门路广的妃嫔宫人,早已暗中通过各种渠道向娘家或南方传递消息,甚至开始悄悄转移细软。
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恐慌,正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无声蔓延。
侍立一旁的张嬷嬷是太后的心腹老人,闻言低声道:“太后宽心,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将军必能力挽狂澜。”话虽如此,她眉宇间的忧色却同样浓重。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说这些宽慰话。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转向寒露,眼神复杂。
“寒露啊,”太后缓缓开口,“你进宫……也有一个年头了吧?”
寒露微微一怔,垂首应道:“回太后,是的。”
“这也不短了。”太后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怜惜,“哀家记得,你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妹在岭南?”
寒露的心轻轻一颤,面上却依旧平静:“是。”
太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如今这京城……怕是要有麻烦了。潼关若……唉,长安便不再是安享太平之地了。哀家这把老骨头,是注定要守着这里的。但你还年轻……”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温和:“哀家跟前几个得力的,哀家都想给她们寻个出路。张嬷嬷前几日也跟哀家提过,宫里往年也有因恩赦或年节放还宫人的旧例。哀家想着……不如也给你个恩典,放你出宫去吧。回岭南去,寻你的家人,找个安生地方,平安度日。总好过留在这是非之地,担惊受怕。”
张嬷嬷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后娘娘慈心,这是天大的恩典。寒露,还不快谢恩?”嬷嬷是真心为这丫头考虑,乱世将至,能早日离了这漩涡中心,是天大的幸事。
寝殿内一时寂静。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停止了。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寒露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寒露并未如预料中那般惊喜谢恩。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竟瞬间盈满了泪水,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
“太后!”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奴婢不走!求太后不要赶奴婢走!”
太后和张嬷嬷都愣住了。
“你这是为何?”太后不解,“出宫与家人团聚,岂不好过在这深宫担风险?”
寒露抬起头,泪珠滚落,她却顾不上去擦,只是急切地看着太后,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太后明鉴!奴婢的命是太后救的!若非太后垂怜,奴婢早已病死在掖庭冷巷!是太后将奴婢带到身边,教奴婢规矩,待奴婢恩重如山!在奴婢心里,早已将太后视为至亲长辈!”
她哽咽着,继续道:“如今太后凤体违和,心神不宁,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京城局势不稳,太后身边更离不开人!奴婢虽愚笨,但端茶送水、抚背捶腿,总能尽心尽力!让奴婢在这种时候离开太后,独自去求平安,奴婢做不到!求太后允准奴婢留下!是福是祸,奴婢都愿陪在太后身边!”
她的话语真挚而热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重重敲在太后心上。
太后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眼神坚定的模样,听着她那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话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在这人情冷暖、各自寻路的时刻,竟还有这样一个丫头,愿意放弃生路,陪在她这个老婆子身边。
张嬷嬷也在一旁暗暗抹泪,既是感动,又是心疼这傻丫头。
太后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了。她伸出手,轻轻虚扶了寒露一下:“傻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太后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寒露固执地跪着。
“好,好……哀家答应你,不赶你走。”太后叹了口气,声音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快起来吧。哀家……身边也确实离不开你。”
寒露这才破涕为笑,重重磕了个头:“谢太后恩典!”这才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恢复了她平日沉稳的模样,只是眼圈还红着。
太后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乱世阴云之下,这份赤诚,显得尤为珍贵。她拉过寒露的手,轻轻拍了拍:“既然如此,那便留下吧。只是……往后的日子,恐怕要艰难了。”
寒露反握住太后微凉的手,语气坚定:“有太后在,奴婢不怕。”
窗外,长安城的天空依旧阴沉,寝殿内,却因这主仆间真挚的情谊,而生出了一点微弱却坚韧的暖光。
只是这暖光,又能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支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