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三日的翻山越岭,几乎榨干了众人最后一丝气力。
晒金岭与开云大山的山势虽不及荆襄群山险峻奇崛,可盛夏酷暑如同蒸笼,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林木密不透风,湿热气裹着人喘不过气,蝉鸣聒噪得要钻入耳膜,汗水顺着额角、脊背淌成小溪,衣服湿了又干,析出的白盐渍紧紧贴在皮肤上,粘腻得让人难受。
终于,踩着渐缓的坡地拨开最后一丛齐人高的蕨类,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良德县那不算高大、却熟稔无比的土黄色城墙,静静卧在开阔谷地间。
城墙内外,屋舍鳞次栉比,黑瓦顶在烈日下泛着微光。阡陌纵横的稻田像打碎的明镜铺满山谷,绿油油的稻苗在热风里漾起细浪。更远处,西江支流如银丝带,温柔环抱着这座岭南小城。
“到了……我们到了!”小满猛地顿住脚,声音陡然哽咽,眼眶唰地红了。
两个多月颠沛流离,无数次命悬一线,所有疲惫、恐惧与委屈,此刻全化作滚烫泪水涌出。
她颤抖着指向城池,“看!那是良德县!我家就在县前面不远的潭垌乡!”
萧翊立在她身旁,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城,心中五味杂陈。
一年前随父押送丹枝贡品离开时,怎会想到以这般狼狈模样归来?彼时他是前途光明的官家子弟,如今却成了仓皇南逃之人。
父亲在长安境况如何?自己算不算临阵脱逃?陛下若追究……还有祖母、母亲和妹妹,是否已平安抵达小满家?
无数忧思盘旋心头,但脚下坚实的土地、眼前的城池,终究让他长长舒了口气——那口气里藏着无尽疲惫,也有尘埃暂落的松快。
“哇!”小草惊叹着睁大眼,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一路她见了大山大江、异村方言,学会了辨野果、防野兽,此刻望着这片满是人烟与田园的天地,新鲜得挪不开眼,“好多水田!那矮矮的是城墙吗?还有好多人!”她指着城门口穿梭的浅色短衣人影,语气里满是兴奋。
午后日头最毒,阳光毫无遮拦砸下来,地面烤得发烫,空气像凝住了,弥漫着稻苗、泥土与水汽蒸腾的湿热气。
热浪在地面扭曲升腾,连呼吸都觉得粘稠。
“先别急,大家都累坏了,歇会儿缓口气。”小满抹掉眼泪,强压下激动,指着前方山路边那座熟悉的破败小庙,“去那儿躲躲凉。”
那是座山神土地庙,灰墙皮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的黄泥砖。
小满望着庙,眼神暗了暗。
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二姐寒露可能被带去京城的模糊消息。
物是人非,心头一阵抽痛,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收回思绪。
几人钻进庙檐下的狭小阴影,总算避开了直射的烈日。虽仍闷热,却已是难得的清凉。
“嗬!这岭南的天,真是闷得慌!跟长安的干热完全两回事!”福安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扯着领口喘气,脸红得像熟虾,汗水顺着下巴滴成串。
他打量着四周,指着稻田边的榕树与芭蕉林,“这树叶子油亮得很,是芭蕉吧?还有这虫子叫得也太响了!”只觉得处处新奇,又处处燥得慌。
哑奴默默放下行囊,依旧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里的山水植被全异于北方,湿热气里的蓬勃生命力让他陌生。
他解下水囊递给小满,又用眼神示意福安喝水,目光扫过田里劳作的人和路上行人。
无论男女,多是无袖短褂配过膝宽裤,脚踩草编木屐或干脆赤足,皮肤晒得黝黑,这在北方可是少见。
小草学着小满用手帕沾水解暑,小脑袋却转个不停,指着路上挑担哼歌的农妇:“姐姐,阿婆唱的是什么呀?好听可是听不懂。”
“那是俚语山歌,唱的是插秧辛苦盼丰收呢。”小满笑着解释,转头看向萧翊,“萧公子该能听懂些吧?”
萧翊点头,用略显生硬却准确的俚语念了几个词:“‘落田’、‘禾苗’、‘等水’……之前随父亲督办贡枝时,打过交道,学过几句皮毛。”
他的官话带着北方口音,却能说出俚语,惹得福安和小草惊得睁大眼。
福安苦着脸:“还要学另一种话?少爷,这比宫里规矩难多了!”他试着模仿曲调,却唱得四不像,逗得小草咯咯直笑。
哑奴虽沉默,却也微微侧耳,默默分辨着陌生音节,在心里与已知语言比对。
小满望着熟悉景致,远处梯田如镜,近处竹林葱郁,田里水牛慢悠悠踱步,空气里飘着家乡特有的湿热气息,紧绷两个多月的神经终于松开。
逃亡像场漫长噩梦,此刻总算醒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粘腻的湿热气,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回家了……”她低声呢喃,嘴角终于绽开轻松又疲惫的笑。
歇息约莫半个时辰,暑气散了些。小满站起身:“走,回家!”
她领着众人踏上通往城门的坚实土路。
路两旁竹林、水田相依,田里农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
这几人风尘仆仆、衣着破旧,分明是外乡人,尤其是萧翊与福安那北方人的高大体格、虽脏破却仍是长袖的衣料,更引得多人间用俚语低声议论。
福安被看得不自在,低声道:“少爷,他们老看咱们干啥?”
“无事,只是好奇。跟紧小满。”萧翊低声回应。
小满家出了城再走上大半个时辰路程就到了,路上俚语、客家话扑面而来,对于小满和福安来说甚是稀奇。这与北方城池规整的喧嚣,截然不同。
小满如鱼得水,偶尔用俚语跟熟面孔打招呼,对方见她狼狈模样与身后陌生人,总会露出惊讶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