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电话给陈岩石同志。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训斥加起来，都让李达康感到屈辱和难堪。
这意味着，在省委书记沙瑞金的眼里，此时此刻，现场唯一能说得上话，唯一值得他信任的，不是他这个京州市委书记，而是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干部。
这不亚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周围的赵东来和市里的其他干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但李达康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若有若无地瞟向自己，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有看笑话的成分。
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不敢有丝毫的违逆，只能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台巨大的推土机。
陈岩石还站在铲斗下面，张着双臂，像一尊愤怒的门神。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也到了强弩之末。
看到李达康走过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又燃起了警惕的火焰：“李达康！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
“陈老，”李达康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手机递了过去，“您误会了。是……是沙瑞金书记的电话，他……他想跟您说几句话。”
陈岩石愣住了。
沙瑞金？那个新来的省委书记？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他狐疑地看了李达康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喂？”陈岩石试探着说了一声，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有些嘶哑。
“陈伯伯，是我，小金子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担忧，还有一丝晚辈见到长辈时的孺慕之情。
小金子！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陈岩石的心脏。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称呼，太久远了，久远到他都快要忘记了。那是几十年前，他从沙家村那个孤儿堆里，把那个瘦弱、胆怯，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孩子领出来时，给他起的小名。
他看着那个孩子读完小学、中学、大学，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看着他越走越高，越走越远。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渐渐少了。
陈岩石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听到这个称呼。
“小……小金子？”陈岩石的声音颤抖了，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真的是你吗？小金子？”
“是我，陈伯伯，是我！”沙瑞金在那头也是感慨万千，“我刚到汉东，还没来得及去看您，就听说您……您在现场。您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怎么能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您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牺牲的沙伯伯交代啊！”
沙瑞金口中的沙伯伯，就是他的伯父沙振江，也是陈岩石的入党介绍人和老战友。
听着沙瑞金带着哭腔的话，陈岩石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委屈，他擦了一把眼泪，像个受了委屈找家长告状的孩子一样，大声说道：“我能不来吗？他们都要把工人的厂子给抢了！还要放火打人！那个李达康，他疯了！我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他一封都不看！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老百姓！”
“我知道了，陈伯伯，我都知道了。”沙瑞金连忙安抚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您，给大风厂的工人们一个交代！我向您保证！”
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陈岩石口中的那个称呼——“小金子”。
李达康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天到底撞上了怎样一块铁板。陈岩石，这个他一直以为只是个有点官瘾、爱管闲事的退休老头，竟然是新任省委书记的“陈伯伯”！而且听这称呼，关系还不是一般的亲近！
完了。
李达康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今天不仅是政治上的失误，更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得罪了新书记最尊敬的长辈。
一旁的赵东来，也是听得心惊肉跳。他偷偷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达康，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刚才没有太过火，一直跟在祁同伟后面，没有冲在最前面。同时，他也对祁同伟和高育良的政治嗅觉，感到了深深的敬佩。高书记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太高了！
沙瑞金在电话里又心疼地劝了陈岩石好一会儿。
“陈伯伯，您听我的，现在就回家去，好好休息。现场的事情，我已经让高育良同志和李达康同志处理了，您就别操心了。”
“改天，我请您到省委来，给我们省委这一班子人，好好上一堂课，就讲您当年的云城攻坚战！我们这些后辈，都需要好好学习您那股子革命精神！”
“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一定亲自去看望您和王阿姨。”
陈岩石听着“小金子”温暖的话语，心里的火气和委屈都消散了，他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好！我听你的！但是小金子，你可得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一定要给工人们一个公道！”
“您放心，陈伯伯，我用我的党性保证！”
挂断电话，陈岩石挺直了腰板，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他把手机还给李达康，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对着身后成百上千的工人，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喊道：“工友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刚才，是新来的省委沙瑞金书记给我打的电话！他向我保证，也向大家保证！这个厂子，今天绝对不会再拆了！省里会成立调查组，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定会给我们工人一个公道！”
工人们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陈老万岁！”
“书记英明！”
压在他们心头一晚上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