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消毒水那霸道而冰冷的气息,也逐渐被室外清冽却鲜活的空气所取代。轮椅的胶轮碾过医院门口略有坡度的通道,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嗡鸣,这一次,这声音听在耳里,不再象征着无助的归途,反而像是一段崭新开始的序曲。
林秀雅推着轮椅,走得很慢。她的手臂依旧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身体的残疾并未因口袋里多了几千块钱而有丝毫改变,但她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不再是被生活重压碾磨后的麻木绝望,而是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对未来的微小期盼,以及……对身边这个男人重新燃起的、复杂难言的依赖。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走在一旁的陈磊身上。
他拄着拐杖,每一步都依旧艰难,右腿的石膏沉重地拖曳着,脸色也因为伤痛和疲惫而显得苍白。但不知为何,林秀雅却从他沉稳的步伐和挺直的脊梁中,感受到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安的坚韧。仿佛那具残破的身体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迅速生长。
李医生那震惊到失态的表情和追问,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脚踝上那片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瘀伤,是铁一般的事实,无声地诉说着发生在陈磊身上的、她无法理解的改变。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小心翼翼呵护、连记忆都失去的脆弱丈夫。
他拥有了秘密,拥有了……力量。
而这力量,第一次展现,便是用在了她的身上,驱散了她身体上的痛苦,也驱散了这个家头顶最浓重的一片阴云。
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视线再次模糊起来。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退。
轮椅缓缓前行,拐过街角,一片难得的、未被高楼遮挡的冬日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下来,笼罩在他们身上。阳光带着暖意,驱散了医院带来的阴冷,也仿佛照进了林秀雅冰封已久的心底。
她停下了推车的动作。
陈磊察觉到轮椅停下,也拄着拐杖站定,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她。
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洒在林秀雅的脸上。她微微仰起头,闭着眼睛,任由那温暖的光线亲吻着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陈磊。
那双总是盛满了疲惫和忧虑的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清澈了许多,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未曾散尽的惊恐,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未知的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深沉的感激。
她看着陈磊,看着阳光勾勒出他消瘦却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风雨的深邃,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极轻、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力气的低语:
“陈磊……谢谢你。”
这声“谢谢”,不仅仅是为了那五千块钱,为了父亲的药,为了脚踝上消失的瘀伤。
更是为了他在恶霸闯入时,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撕咬和守护。
是为了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独自冒险前往古玩街的勇气。
是为了他带回的,这个家赖以生存下去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也是为了他醒来后,那悄然改变、逐渐变得可以依靠的脊梁。
这声“谢谢”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沉重得让陈磊心头一颤。
他看着她被阳光照得几乎有些透明的、苍白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泪光的感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有什么资格承受这声“谢谢”?
这一切的苦难,追根溯源,不都是因他而起吗?他的“意外”,导致了她的瘫痪,导致了这三年来她独自承受的所有艰辛。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迟来的、微不足道的补偿,甚至可能还借助了某些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力量。
愧疚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避开她过于灼热的目光,垂下眼睫,声音低沉而沙哑:“不用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找回的记忆碎片和那份沉重的责任感里,守护她和这个家,是他不容推卸的、欠下的债。
林秀雅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推车和忙碌而有些散乱的额前碎发。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不经意间的柔弱,看得陈磊心中又是一紧。
“我知道不容易。”她轻声说,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和车马,声音飘忽得像是一缕烟,“以后……我们慢慢来,总会好的。”
她没有再追问古玩街的细节,没有探究那神奇痊愈背后的秘密。她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将这份突如其来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轮椅不再前行,只是静静地停在路边,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为他们驻足。
陈磊看着她沐浴在阳光下的侧影,看着她脸上那虽然依旧疲惫、却终于有了一丝鲜活气息的模样,心中那因为《玄真秘录》和血脉秘密而产生的躁动与不安,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那本书蕴含着怎样的奥秘与风险,至少在此刻,他能看到她脸上久违的、一丝属于“生”的气息。
这就够了。
他拄着拐杖,向前微微挪了一小步,靠得离她更近了一些。然后,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还算干净的手,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粘在汗湿皮肤上的碎发,别到了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耳廓。
林秀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偏过头,方便他的动作,耳根处悄然爬上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夫妻间的温情。仿佛穿越了三年漫长的苦难与隔阂,在这一刻,被这一缕阳光和这一个轻柔的动作,悄然连接了起来。
“嗯,”陈磊收回手,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慢慢来,都会好的。”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她轻轻颤动的睫毛,心中那片因为失忆和愧疚而荒芜的土地上,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冬日的暖阳下,悄然萌发出一丝嫩绿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