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的喧嚣与喜庆,随着夕阳西沉,宾客渐散,终是落下了帷幕。小院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剩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酒菜香气,以及那满室充盈的、属于新生命的祥和之气。林秀雅带着倦色却心满意足地抱着已然熟睡的念安回了内室休息,陈母与林小梅则忙着收拾残局。
陈磊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至门口,转身回到略显凌乱的院中,却见那名为墨尘的灰袍散修,并未随众人一同离去,而是独自站在那株老槐树下,负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峭,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
见陈磊回来,墨尘转过身,脸上带着那抹初见时的淡淡笑意,拱手道:“陈兄,宾客散去,在下也该告辞了。今日叨扰,甚是感谢。”
“墨尘兄言重了,你能来,是陈某的荣幸。”陈磊还礼,语气依旧客气。
墨尘却并未立刻转身离开,而是话锋微转,目光中带着几分真诚的探究,说道:“临行前,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方才席间,观陈兄气息流转,与灵力呼应间圆融无暇,尤其是指尖隐有雷息残留却丝毫不显暴烈,可见对天雷符的掌控已臻化境。在下游历四方,所见符师不少,但能将至阳雷法操控得如此温顺如臂使指者,实属凤毛麟角。不知陈兄师承……可是源自上古‘神霄一脉’的雷法正传?”
他这个问题问得颇为直接,也相当内行。“神霄一脉”乃是符箓三宗分衍的一支,尤其以雷法着称,传承隐秘,非寻常符师所能知晓。
陈磊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墨尘兄眼力非凡,不过陈某并非神霄传承。师承家学,些许微末伎俩,乃是祖父所传,名不见经传,让阁下见笑了。”他并未提及《玄真秘录》,只以“家学”轻轻带过。
墨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恍然,赞道:“原来如此!家学渊源,更能有如此造诣,更显陈兄天赋异禀。是在下唐突了。”他顿了顿,似乎对陈磊的“家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并未追问,转而道:“陈兄可知,上古符咒与现今流传的符法,最大的区别在于何处?”
这正是之前席间他提及,并引起陈磊兴趣的话题。
陈磊闻言,也来了兴致,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哦?愿听墨尘兄高见。”
两人便在这暮色四合、灯火初上的院中,借着收拾残席的间隙,伫立交谈起来。
墨尘显然在此道上浸淫极深,他并非空谈理论,而是信手拈来,以几种早已失传或极为冷僻的上古基础符文为例,阐述其与现今流行符文的差异。“上古之符,更重‘意’与‘势’,符文勾勒,往往模拟天地自然之轨迹,引动的是规则本身的一丝力量。比如这‘云纹’,今人多作装饰,或取其‘轻灵’之意辅助风行类符箓,但在上古‘呼风符’中,此纹乃是核心,描绘的是云气聚散之‘势’,以此撬动天地间风之元力……”
他一边说,一边甚至以指代笔,在空中虚划,灵力流转间,竟隐隐有微风随之拂动,虽未成符,却已显露出其对符文本质理解的深刻。
陈磊凝神静听,心中震动不已。墨尘所言的某些理念,竟与《玄真秘录》基础篇中强调的“符法自然”、“以意驭符”的观点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比秘录中记载的更为精辟透彻!这让他对墨尘的见识大为叹服。
“而现今符法,”墨尘继续道,“历经演变,更重‘形’与‘力’,符文结构趋于固定、标准化,追求的是稳定、可重复的威力输出。固然有其优势,易于传承普及,却也失了几分古符那等沟通天地、妙用无穷的灵性。”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许多上古符咒的玄妙,已然湮灭在岁月长河之中了。”
陈磊深以为然,不禁接口道:“墨尘兄所言极是。符箓之道,确不应止于克敌制胜,更应是探索天地至理的一条路径。只可惜,古法难寻,知音难觅。”
他这番话,亦是发自肺腑。《玄真秘录》包罗万象,其中记载的许多古老符法,威力或许不如经过优化的现代符箓,但其蕴含的道理与对天地规则的阐述,却让他受益无穷。
墨尘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哉!‘探索天地至理’,陈兄此言,深得我心!看来你我于此道上,竟是同道中人!”
一时间,两人就着上古符咒与现代符法的优劣、某些特定符文结构的演变、灵力运转的细微差别等话题,相谈甚欢。陈磊发现,这墨尘不仅见识广博,思路也极其开阔,往往能从他未曾想过的角度提出见解,令他颇有茅塞顿开之感。而陈磊偶尔基于《玄真秘录》提出的一些独特观点,也让墨尘连连称奇,目光中的欣赏之色愈浓。
他们从夕阳彻底沉下,谈到月上中天,院内早已收拾妥当,陈母和小梅也已歇下,只剩下他们二人立于清辉之下,仿佛忘却了时间。
直到夜风渐凉,墨尘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感慨道:“与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符经!今日真是痛快!”他再次取出那张特制的传讯符,在陈磊面前晃了晃,语气诚挚:“陈兄,今日论交,实属缘分。他日若有用得着墨尘之处,或再想探讨符法,尽管以此符相召。散修虽无根底,却也有些非常手段,或能帮上些小忙。”
陈磊此时对墨尘的观感已大为改善,虽仍牢记师父的提醒存有警惕,但那份对于符道同好的欣赏却是真实的。他郑重接过符箓,点头道:“墨尘兄学识渊博,陈某亦受益匪浅。日后定当多多请教。”
“好!那便说定了!告辞!”墨尘大笑一声,对着陈磊拱了拱手,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了夜色之中,几个起落间,已消失不见,身法竟是极为高明。
陈磊握着手中那枚尚带着一丝对方体温的传讯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心中波澜微起。
这墨尘,符道见识极高,身手莫测,主动结交,留下联络之法……是真心论交,还是另有所图?
他抬头望向墨尘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无论如何,这张传讯符,既是一份善缘,也可能是一个未知的变数。在这纷扰的玄门世界中,多一个朋友,或许便多一份力量;但若错信一人,也可能引来莫测之祸。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夜气,将符箓小心收好。
萍水相逢,是友是敌,尚需时日验证。而眼下,他更需关注的,是屋内那安睡的妻儿,以及肩上那沉甸甸的、作为丈夫、父亲与巡查使的责任。未来的路,需步步为营,谨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