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回到揽月阁的路,忘忧走得异常艰难。背部的伤口因方才的强撑而再次裂开,鲜血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皇帝那最后一眼中的忌惮与审视,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她知道,自己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霉味和寒意扑面而来。云宸立刻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小脸上满是担忧和后怕。
“姐姐!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他紧张地搀住忘忧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湿冷,这才看到她背后渗出的更大一片血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血!姐姐你又流血了!”
“无妨……皮外伤。”忘忧借着他的搀扶,缓缓靠墙坐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眩晕感。“东西……送去了吗?”她最关心的,还是解药。
“送去了!”云宸用力点头,眼眶泛红,“我趁慈宁宫小厨房的人交接班的时候,偷偷溜进去,把药滴进了温着的参汤里!没人看见!”他顿了顿,带着哭腔问,“姐姐,你的伤……是不是昨晚去西苑……”
忘忧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多说。“做得很好。云宸,你救了大后一命。”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肯定。
简单的包扎止血后,忘忧让云宸去休息,自己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运转那微薄得可怜的内息疗伤。然而,身体的透支和精神的紧绷,让她连这点都难以做到。意识在昏沉与清醒之间浮沉,千万次轮回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时空,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永恒的穿梭和遗忘……
“家……”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沫,悄然浮现,又瞬间破裂。她甚至记不起这个字代表的具体含义,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窒息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皇帝侍卫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揽月阁外。那脚步声轻盈而刻意,带着一种阴柔的诡秘。
忘忧瞬间睁开了眼睛,眸中睡意全无,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她示意惊醒的云宸躲到角落的阴影里,自己则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来者没有敲门,也没有通报。那扇破旧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窈窕的身影,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斗篷的兜帽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和一抹殷红的唇。
那人进屋后,反手关上门,这才缓缓抬起头,掀开了兜帽。
露出一张倾国倾城、却带着几分病态苍白和掩饰不住阴鸷的脸庞。正是本该在长春宫“卧病”的柔贵妃!
云宸在角落里吓得捂住了嘴,大气不敢出。
忘忧瞳孔微缩,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她果然来了!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避开所有耳目,亲自前来!
柔贵妃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在忘忧脸上和她背后隐约的血迹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真是……令人惊讶。”她开口了,声音柔媚入骨,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宫原以为,这冷宫里早已是一具枯骨。没想到,竟还藏着如此一位……能翻云覆雨的神仙人物。”
她缓缓踱步,打量着这间破败的屋子,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搅得前朝后宫不得安宁,连陛下都对你另眼相看。不仅识破了‘赤焰鸩’,还能从西苑那龙潭虎穴里……活着出来。本宫真是好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忘忧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贵妃娘娘谬赞。民女不过是一介将死之人,恰巧懂得几分保命的医术罢了。”
“保命?”柔贵妃嗤笑一声,停在忘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命,现在可值钱得很呐。陛下护着你,太后感激你……可是,”她话音陡然转冷,眼中杀机毕露,“你千不该,万不该,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坏了本宫的大事!”
她弯下腰,几乎凑到忘忧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西苑里的东西,不是你该拿的。交出解药的原液,以及……你配制解药的方法。本宫或许可以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忘忧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解药和配方而来。她失去了西苑的毒源,又见太后病情好转,定然猜到解药已出,这是狗急跳墙,想要夺回控制权,甚至可能想利用配方继续作恶。
“娘娘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忘忧垂下眼帘,语气淡漠,“太后娘娘病情好转,乃是太医院医术高明,上天庇佑,与民女何干?”
“呵!”柔贵妃直起身,脸上伪装的柔和彻底消失,只剩下狰狞,“还在装傻!你以为陛下真的信你?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一旦太后痊愈,你以为你还能活?与本宫合作,交出东西,本宫或许还能保你一条生路,送你出宫!”
这是威逼之后的利诱。
忘忧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冰,直视柔贵妃:“娘娘的好意,民女心领。只是民女习惯了这冷宫的清净,对外面的世界,并无兴趣。至于解药……民女确实不知。”
柔贵妃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没想到,一个冷宫废后,竟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指忘忧的心口!“既然你找死,本宫就成全你!杀了你,一样能拿到本宫想要的东西!”
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躲在角落的云宸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叫出声来。
忘忧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尖,心跳却没有加速分毫。千万年的生死历练,早已让她对死亡麻木。她甚至在想,若真死在此处,是否也算一种解脱?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层的责任感和那模糊的“愿望”压下。
她不能死。至少,在完成十世任务,弄清那个“原始愿望”之前,不能。
就在柔贵妃的匕首即将刺下的瞬间,忘忧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娘娘此刻杀了我,明日陛下发现,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娘娘‘病体缠身’,又是如何潜入这守卫森严的冷宫,行凶杀人的?”
柔贵妃的动作猛地一滞!忘忧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她被愤怒和焦虑冲昏的头脑上。是啊,此刻杀了忘忧,固然解恨,但后果不堪设想!皇帝本就疑心重重,一旦追查起来,她根本无法解释!
忘忧看着她犹豫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更何况,娘娘怎知,民女没有留下后手?若民女身死,关于‘赤焰鸩’的来源、以及娘娘与西苑往来的证据,会不会……第二天就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之上?”
这话纯属虚张声势,但配合忘忧那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却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柔贵妃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忘忧,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看到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她不敢赌!这个女人的手段太过诡异,谁知道她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
僵持了足足数息的时间,柔贵妃眼中的杀意终于被强烈的忌惮和不甘所取代。她猛地收回匕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好!很好!忘忧,本宫记住你了!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她狠狠瞪了忘忧一眼,重新拉上兜帽,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揽月阁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浓郁香粉味,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并非幻觉。
云宸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小脸煞白。
忘忧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背部的伤口因方才的紧张而阵阵抽痛,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柔贵妃的这次夜访,看似凶险,却暴露了她最大的弱点——她慌了,她怕了。这意味着,对方的阵脚已乱。
而乱局,往往意味着……机会。
夜,还很长。这场宫廷深处的生死博弈,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