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忘忧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被卷入湍急的漩涡,时而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时而又被抛上灼热难耐的浪尖。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却什么也抓不住。唯有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永恒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的灵魂。
“家……”一个模糊的意念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救,在混沌中一闪而灭,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虚无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如同黑暗中透进的一缕微光,开始在她干涸的经脉中缓缓流淌,驱散着侵蚀的寒意,抚平着灼热的痛楚。是雪参玉露丸残存的药力,与她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正在艰难地与“梦罗刹”的毒素抗衡。
她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覆上额头,有苦涩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渡入喉中。耳边隐约传来焦急的低声交谈、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威严气息,如同乌云般笼罩在侧。
挣扎了许久,她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慈宁宫熟悉的织金承尘,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她正躺在太后凤榻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
“醒了!她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压低的女声响起,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
忘忧微微偏头,看到太后正坐在不远处的凤椅上,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眼中满是担忧和后怕。而更令人心悸的是,榻前负手而立、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正是皇帝晏徽宗。
见她醒来,皇帝一步踏前,俯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的一切。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感觉如何?”
忘忧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发出的声音微弱沙哑:“民女……无碍。”她尝试运转内息,发现虽然虚弱,但那股诡异的迷幻毒性已被压制下去,只是身体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无碍?”皇帝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太医说你再晚上片刻,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竟敢……竟敢以身试毒!”
这时,一位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陛下,姑娘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毒素……确实已清。只是‘梦罗刹’之毒诡异,姑娘又体质特殊,方能险死还生。若换作常人,或……或太后娘娘服下,后果不堪设想!”他说完,冷汗已浸湿了后背。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跪在殿中央、面如死灰、被两名侍卫死死按住的张太医。
“张德全!”皇帝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整个宫殿仿佛都随之震动,“你还有何话说?!”
张太医浑身抖如筛糠,涕泪横流:“陛下!臣冤枉!臣不知那百花凝露丸中怎会有毒!定是……定是有人陷害臣啊陛下!”他拼命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陷害?”皇帝怒极反笑,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杯盏碎裂声刺耳,“药是你献的!方子是你找的!太后险些再次遭你毒手!你还敢狡辩!”
“臣……臣……”张太医语无伦次,眼神绝望地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
忘忧撑着虚弱的身子,勉强坐起一些,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梦罗刹’花粉……需新鲜采摘……方能保有迷幻之效……且保存不易……需用特制的……寒玉盒盛放……方能维持药性……”
她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太医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忘忧,仿佛看到了鬼魅。她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
皇帝眼中寒光爆射:“搜!给朕搜他的值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盒子找出来!”
禁军领命而去,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太医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太后紧紧握着嬷嬷的手,脸色惨白,显然被这接连的阴谋打击得不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名禁军统领快步而入,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丝丝寒气的白玉盒,盒盖上雕刻着诡异的蔓陀罗花纹。
“陛下!在张德全值房暗格中搜出此物!”
太医连忙上前检验,打开玉盒,只见里面铺着一层淡紫色的粉末,异香扑鼻,与那百花凝露丸中的气息一般无二!他颤声禀报:“陛下,正是……正是‘梦罗刹’花粉!”
铁证如山!
张太医彻底瘫软在地,面如金纸,眼神涣散。
皇帝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说!谁指使你的?你的同党还有谁?西苑的秘密,你知道多少?说出来,朕给你一个痛快。”
张太医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似乎在挣扎,目光偷偷瞄向殿内某个角落,又迅速收回。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嘶声道:“陛下!臣……臣罪该万死!是……是柔贵妃!是柔贵妃以臣家人性命相胁,逼臣行事!一切都是她指使的!西苑……西苑之事,臣一概不知啊!”
他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早已倒台、生死不明的柔贵妃。
皇帝死死盯着他,眼神变幻,显然并不完全相信。柔贵妃已倒,若无人接应,张太医如何能轻易接近太后?但他没有立刻戳破,只是冷冷道:“押下去!严加审讯!朕要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侍卫如狼似虎地将瘫软如泥的张太医拖了下去,凄厉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皇帝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榻上的忘忧。愤怒、后怕、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以及更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忌惮,在他眼中交织。
“你又救了太后一次。”皇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朕,欠你一个人情。”
忘忧微微垂下眼帘:“民女分内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如何识得‘梦罗刹’?此物……据太医所言,早已绝迹百年。”
忘忧早已想好说辞,语气平淡无波:“冷宫荒寂,唯有杂书相伴。民女曾在一本残破的南疆杂记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今日闻那药丸异香,与书中描述有几分相似,故而……冒险一试。”她将一切归于虚无缥缈的“杂书”和“直觉”,这是最无法证伪,也最能解释她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的理由。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他转向太后,语气缓和了些:“母后受惊了,好生歇息。此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龙袍带起一阵冷风。
太后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榻上虚弱却沉静的忘忧,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疲惫与茫然:“这深宫……何时才能安宁?”
忘忧没有回答。她重新躺下,闭上双眼。张太医不过是又一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真正的黑手,依旧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身体的毒素虽清,但灵魂的疲惫却如影随形。每一次的挣扎与破局,都像是在无尽的流沙中前行,解得开眼前的危机,却逃不脱这命运的漩涡。
她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毒源,却离自己遗忘的初衷,依旧遥远得令人绝望。
窗外的天色,已然漆黑如墨。深宫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