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连夜出村的消息,像一滴冷水落进热油锅,在天亮前就炸开了。最先发现的是起夜的李铁柱,他瞅见王老五家院门虚掩,屋里空无一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去敲响了赵老伯家的门。
“啥?王老五跑了?”赵老伯披着衣服出来,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这个节骨眼上,他能去哪儿?”
消息很快传开,聚在老槐树下准备开工的村民们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不安。王大山攥紧了拳头,啐了一口:“准没好事!我看他这几天眼神就不对劲,肯定是看忘忧姑娘领着咱们过上好日子,他心里不舒坦,出去使坏了!”
“会不会是去镇上告密了?说咱们藏粮?”有人忧心忡忡地猜测。
“咱们哪来的粮可藏啊!”
“可咱们有水车了,井水也旺了,外人看了,能不眼红?”
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忘忧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听完赵老伯的叙述,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抬眼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预示着一天的闷热。
“慌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现场的嘈杂,“水车是咱们一砖一木垒起来的,井是咱们一锹一镐挖出来的,堂堂正正,怕人看么?”
她走到水车旁,伸手抚摸着粗糙的竹制链斗,继续安排今天的活计:“大山哥,你带几个人,去把东边那片坡地的鱼鳞坑再挖深些,我看昨夜那点雨星子,坑里存不住水。铁柱叔,粪池该翻搅了,气味不对,发酵不足,肥力会差。”
她的镇定像是有传染力,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是啊,忘忧姑娘都不怕,他们怕什么?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然而,忘忧的平静之下,心思早已电转。王老五此去,最大的可能确实是引外患。官差,或者……更麻烦的势力。河西村这点微薄的家底,经不起任何风雨。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她将赵老伯和王张氏叫到一边,低声嘱咐:“赵伯,劳您带几位信得过的老人,将村中妇孺暂移到后山那个废弃的炭窑附近,那里僻静,有些野果野菜能应急。带上火种和这几日攒下的干净水。大娘,您心细,把咱们试种成功的豆薯和藜麦种子分装成小包,每家藏好一些,那是活命的根。”
她又看向王大山和李铁柱:“大山,铁柱,挑十个手脚利落、胆大心细的青壮,带上趁手的家伙,不是去拼命,是护着村里要紧的东西——水车、粮种、还有那几件改良的农具。若真有事,保人保种籽第一,其他都是次要。”
安排有条不紊,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村民们见忘忧如此部署,心中稍安,依言行动起来,村庄顿时进入一种外松内紧的戒备状态。
果然,日上三竿,村口土路上烟尘扬起,马蹄声杂乱。不是官差,却是七八个骑着瘦马、手持棍棒刀枪、衣衫混杂的汉子,为首一个疤脸壮汉,眼神凶悍,正是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流寇头子“黑石疤”。王老五缩头缩脑地跟在队伍末尾,不敢看村里人。
“哟呵!老王没说大话啊,这穷沟沟里还真捣鼓出点玩意儿了!”黑石疤勒住马,贪婪地盯着缓缓转动的水车和井口汩汩的水流,“老子们最近渴得嗓子冒烟,这井,归我们了!还有粮食,都交出来!”
赵老伯硬着头皮上前交涉:“好汉,水大家都能用,只是粮食实在没有……”
“放屁!”黑石疤一鞭子抽在赵老伯脚边,溅起尘土,“没粮?没粮你们有力气搞这水车?骗鬼呢!兄弟们,给我搜!”
流寇们吆喝着下马,就要往村里冲。村民们拿着锄头棍棒,紧张地聚拢在一起,双方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要水,可以谈。要抢,不行。”
忘忧从人群后走出,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她手里没拿任何武器,只有一根刚削好的、光滑的细木棍,像是用来丈量土地的。
黑石疤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老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菩萨?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出来送死吗?”
王老五躲在后面,不敢吭声。
忘忧没理会他的嘲笑,目光落在黑石疤微微塌陷的右肩上,又扫过他手下几个有明显腿脚不便或暗伤的人,缓缓开口:“这位头领,你右肩旧伤每逢阴雨天便酸痛入骨,可对?你左手边那位兄弟,左膝曾中箭,如今走路微跛。右边那位,肺腑有暗伤,夜间咳嗽不止。”
流寇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个惊疑不定地看着忘忧。黑石疤脸色微变:“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们并非天生愿做流寇,不过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忘忧语气依旧平淡,“抢,能抢多久?河西村今日若被你们抢空,明日你们又去抢谁?终是死路一条。”
“少他娘的说教!”黑石疤恼羞成怒,“老子活一天算一天!兄弟们,先拿下这个妖女!”
两个流寇狞笑着扑向忘忧。村民们惊呼出声。却见忘忧身影微动,看似随意地侧身、踏步,手中细木棍如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点在第一个流寇手腕的麻筋上,那人惨叫一声,钢刀脱手。第二个流寇挥刀砍来,忘忧不退反进,木棍在他肘关节轻轻一磕,那人整条胳膊瞬间酸软无力,刀也掉了。动作快得只在一瞬,两人已失去战力,抱着手臂哀嚎。
忘忧气息未乱,仿佛只是拂去了衣上尘埃。她看向黑石疤:“我略通医理,可缓解诸位旧伤顽疾。河西村的水,愿与诸位共享,但需守我们的规矩。若愿留下力气,村外有荒地,可教你们开垦自食其力,强过刀头舔血。若不愿,现在便可离开,但若再犯,犹如此棍。”
说罢,她将手中细木棍轻轻一抛,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看似随意地在落下的木棍中部一划。“咔嚓”一声脆响,手臂粗的木棍应声断为两截,断口平整如刀切。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所有流寇。那需要何等精准的力量和速度!黑石疤额头冒出冷汗,他混迹多年,看得出这女子绝非寻常人,那气度,那身手,还有一眼看穿他们隐疾的眼力……
“你……你真能治我们的伤?”黑石疤语气软了下来。
“可缓解,需时日调理。”忘忧道。
“那……开荒种地,真能活?”
“河西村便是例子。”
流寇们面面相觑,最终,黑石疤长叹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刀:“罢了!这世道,能有条活路,谁愿意当鬼!姑娘,我们……听你的安排!”
王老五见势不妙,想溜,却被王大山带人堵了个正着。
忘忧没看面如死灰的王老五,只是对赵老伯说:“赵伯,安排他们在村外废窑暂住,按规矩取水。伤者,晚些时候我来看。”她又对黑石疤说,“既留下,便是河西村一份子,需共同护卫村庄,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危机化解于无形,甚至为村庄增添了劳力。村民们看着忘忧,眼神已不仅是感激,更是带着深深的敬畏。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傍晚,忘忧依言去给流寇们看伤。她手法精准,或用银针疏导淤积,或教他们辨认草药自行敷贴。黑石疤看着自己酸痛多年的肩膀在她几针下去后竟轻松不少,终于心服口服。
夜色中,忘忧回到小屋,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墙边,轻轻按了按眉心。今日看似轻松制敌,实则耗神费力,这具身体终究是负担。但看到村中恢复秩序,甚至多了几分生气,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慰藉。
王张氏端来热水,心疼道:“姑娘,快歇歇吧,今日可累坏你了。”
忘忧接过碗,水温透过粗陶碗壁,带来一丝暖意。“无妨,”她轻声说,“根基稳一分,风雨来时便多一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