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那段潮湿阴冷的阶梯,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喧闹的人声、混杂的气味、光怪陆离的景象扑面而来,与上方寂静的老街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便是“暗河坊市”。
它并非建在地下河畔,而是位于一片废弃防空洞和早期人防工程交织成的巨大地下空间内。穹顶很高,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和LEd灯带,发出或昏黄或惨白或幽绿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陈旧的水汽、浓郁的草药香、隐隐的血腥气、劣质香水的味道、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属于“非人”存在的体味。
坊市的结构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通道纵横交错,两旁是一个个简陋的摊位或用防水布隔开的小隔间。摊主和顾客形形色色:有穿着道袍、僧衣的正统修行者;有打扮时髦、却眼带妖光的精怪;有笼罩在黑袍里、气息阴冷的鬼修;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但眼神锐利、身上带着淡淡煞气的武者。交易的内容更是光怪陆离:从上了年头的法器、符箓材料、珍稀药材,到某些动物的器官、骨骼,乃至一些附着着微弱灵体或怨念的古董、首饰,应有尽有。讨价还价声、低声密语声、以及一些非人的嘶鸣低吼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又自成一格的画卷。
忘忧扶了扶平光眼镜,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低调地汇入熙攘的人流中。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两侧的摊位,看似在随意浏览,实则灵觉全开,如同精密的雷达,仔细甄别着每一缕气息,搜寻着与“幽冥道”相关的蛛丝马迹。
“哇!主人,这里好热闹啊!比上面的商场有意思多了!”意识里,小光球兴奋地东张西望(虽然它并没有眼睛),“左边那个摊子卖的是百年尸苔!右边那个罐子里装的是小伥鬼的指甲!啧啧,真是开了眼了!”
“噤声。”忘忧在心中提醒,“仔细感知,寻找阴煞之气最重,且带有‘幽冥道’特有印记的波动。”幽冥道修炼邪法,其成员身上或所售物品,往往会沾染一种独特的、阴冷污秽的能量残留。
她缓步前行,在一个售卖各种矿石和金属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满脸横肉、手臂上纹着诡异符文的大汉,气息凶悍,带着淡淡的土腥和血腥味,像是个常钻古墓的“地夫子”。摊位上摆着几块颜色暗沉、隐隐散发阴气的金属锭。
“老板,这‘冥铁’怎么卖?”忘忧指了指其中一块,声音刻意放得有些怯生生的,符合她此刻伪装的身份。
大汉抬眼皮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三千一克,不还价。小丫头,这玩意儿阴气重,你镇得住吗?”
“师门需要,炼制一件镇器。”忘忧编了个理由,拿起冥铁掂了掂,指尖暗中感应。阴气虽重,但驳杂不纯,是自然形成的阴脉矿铁,并非幽冥道炼制过的邪器。她摇摇头,放下冥铁,“杂质多了点。”说完便转身离开。
那大汉也没在意,继续眯着眼打盹。
忘忧继续深入,穿过贩卖蛊虫、毒物的区域,避开几个试图向她推销“迷情散”、“开天眼”药水的猥琐家伙,来到了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这里有几个摊位售卖的是古籍、残卷和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杂物。
她的目光被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吸引。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翻阅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他气息微弱,几乎与普通人无异,但忘忧的灵犀瞳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死气”,并非将死之人的衰败之气,而是一种长期与阴魂、尸骸打交道沾染上的沉寂之气。
摊位上摆放的东西也很特别: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并非五帝钱)、一些刻着模糊咒文的骨片、几个密封的陶罐(里面似乎有东西在轻轻蠕动)、还有几本封面没有字迹的破旧笔记本。
最让忘忧在意的,是摊位上随意放着的一盏灯。那灯造型古朴,像是青铜所铸,灯盘里没有灯油,却自行燃烧着一簇幽绿色的、冰冷无声的火苗——是“阴磷灯”!这种灯以尸气或阴魂为燃料,通常只有修炼邪法或经常出入极阴之地的人才会使用。
而且,在那幽绿的火苗中,忘忧感知到了一丝极其隐晦、但与之前古墓中幽冥道邪修同源的阴煞波动!
“有线索了。”她在心中对小光说。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摊位前,假装对那几枚古钱币感兴趣,拿起来仔细端详,同时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自语:“这‘鬼脸钱’的阴煞纹路,似乎与师叔描述的那种‘聚阴阵’的辅币有点像……”
那干瘦老头翻书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瞥了忘忧一眼,没说话。
忘忧放下钱币,又拿起一块骨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刻痕,继续低语:“啧,‘引魂咒’的变体?刻得这么糙,效果怕是大打折扣……”
老头合上了书,透过镜片打量着忘忧,沙哑地开口:“小姑娘,眼力不错。哪个山头的?”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无名小派,不足挂齿。”忘忧抬起头,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跟着师父学了些皮毛,出来见见世面。老板您这些东西……挺特别的。”她目光扫过那盏阴磷灯。
老头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特别的东西,得有特别的买主。寻常人,消受不起。”
“那是自然。”忘忧点点头,看似随意地指向那盏阴磷灯,“这灯挺别致,不像是照明的物件儿吧?”
老头的眼神锐利了几分:“小丫头,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祸上身。”
就在这时,忘忧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冷、细微如针尖的精神力,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刺向她的眉心!是精神试探!这种手法极为隐蔽歹毒,若被侵入,轻则心神恍惚吐露真言,重则灵魂受创!
对方果然警惕性极高,而且手段狠辣!
“小心!”小光球在意识中惊呼。
忘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丝腼腆,仿佛毫无察觉。她暗中运转姜家秘传的“灵台守一术”,眉心识海如同筑起铜墙铁壁。那股阴冷精神力撞上来,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散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那干瘦老头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看向忘忧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审视变成了惊疑和一丝忌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试探如同石沉大海,对方的精神修为远在他之上!这绝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忘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依旧看着那盏灯,语气带着点天真:“老板,这灯卖吗?我觉得放在房间里当个装饰挺酷的。”
老头死死盯着她,半晌,才沙哑地说:“不卖。这是非卖品。”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些水,太深,蹚不起。”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忘忧心中了然,这老头即便不是幽冥道核心成员,也必定是与其有密切关联的外围眼线。她知道自己刚才不动声色化解精神攻击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再试探下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她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哦,那算了。我再逛逛。”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汇入了人流之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留恋或异常。
走出十几米远,拐过一个弯,确认脱离那老头的视线后,忘忧才在心中对小光说:“标记那个摊位和老头的气息。他是条线索,但不能动。”
“明白!主人你刚才太稳了!那老家伙的精神攻击跟挠痒痒似的!”小光球佩服道。
忘忧没有放松警惕,继续在坊市中穿行。她需要找到更多线索,或者,等待线索来找她。她刚才的举动,既展示了“眼力”,又显露了“深浅”,就像投入暗河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开,或许会引来她想见的人。
果然,在她经过一个贩卖各种符纸朱砂的摊位时,一个穿着连帽卫衣、帽檐压得很低、身形瘦小的身影,似乎不经意地撞了她一下。
“对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同时,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塞进了忘忧的手中。
那人动作极快,说完便低头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忘忧面色不变,握着纸条,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直到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才借着昏暗的光线,快速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用血红色朱砂写就的小字,透着一股邪气:
“子时,尸狗巷,‘幽冥引路’,过时不候。”
尸狗巷,是坊市更深处,传闻中处理“脏物”和进行见不得光交易的地方。而“幽冥引路”,显然是与幽冥道接头的暗号。
鱼,上钩了。
忘忧指尖窜起一缕微弱的火苗,将纸条烧成灰烬。她看向坊市更深处那一片更加阴暗、气息也更加混乱的区域,眼神锐利。
子时,尸狗巷。她倒要看看,这“幽冥引路”,究竟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