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踉跄着翻回了揽月阁的破窗。她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背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满是血腥气。
“姐姐!”一直蜷缩在墙角、不敢入睡的云宸被惊醒,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看到忘忧惨白的脸色和背后衣衫上渗出的暗红血迹,吓得小脸煞白,连忙冲过来。
“我……没事。”忘忧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时间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口,而是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用性命换来的小瓷瓶。瓷瓶冰凉,瓶身沾着点点泥污和一丝干涸的血迹,但完好无损。她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整个世界。
“水……还有草药……”她艰难地吩咐云宸。
云宸赶紧端来破瓦罐里存着的、仅剩的一点清水,又手忙脚乱地将忘忧之前分拣好的几味草药拿过来。他的小手因为恐惧和紧张而不住颤抖。
忘忧靠在墙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背部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破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楚刺激着神经,换来片刻的清醒。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她打开瓷瓶的软木塞,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刺鼻腥甜和诡异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正是西苑密道中的那种味道,但更为精纯。这就是“赤焰鸩”的原液,至毒之物。
“主人!您要用这个配解药?太危险了!”小光球在她意识里惊呼。
“以毒攻毒……是唯一的方法。”忘忧在心中回应,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她凭借千万次轮回积累的、近乎本能的药性感知,精确地取出一滴粘稠的毒液,滴入清水中。毒液遇水,并未迅速溶解,反而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将清水染上一抹不祥的暗红。
接着,她拿起云宸找来的甘草、绿豆粉和金银花藤碎末,按照一种极其微妙的比例,小心翼翼地加入毒液中。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每一次添加,都伴随着对药性剧烈冲突的精准预判和调和。这不是寻常的配制,而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解药便会成为催命符。
云宸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到那暗红色的液体在忘忧的搅拌下,颜色逐渐变得深沉,然后诡异地泛起细小的泡沫,最后泡沫平息,液体竟然慢慢转化为一种沉静的、近乎墨黑的颜色,那股刺鼻的气味也奇特地减弱了,化作一种淡淡的、类似苦杏仁的清香。
忘忧看着瓦罐中最终成型的药液,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内衫。成功了。这墨黑的药液,正是“赤焰鸩”的唯一解药。
她将解药小心地倒入一个稍微干净些的破碗中,只占了碗底浅浅一层。分量刚够一次服用。
“云宸,”她看向孩子,声音疲惫却清晰,“把这个……想办法混入太后今日的汤药中。只需几滴,混匀即可。记住,和之前一样,绝不能被人发现。”
云宸看着那碗看起来平静无波的黑药,用力点头,用一块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将碗包好,藏入怀中:“我这就去!”
就在云宸准备离开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明显是冲揽月阁而来!人数不少!
忘忧眼神一凛,立刻示意云宸躲到角落那堆破烂家具后面,自己则迅速将配制解药留下的痕迹用灰尘掩盖,强撑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衫,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口。
“砰!”
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映出一队精锐侍卫的身影,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晏徽宗身边那位面容冷峻的大太监,李公公。
李公公锐利的目光扫过屋内,在忘忧苍白如纸的脸和背后隐约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随即用尖细的嗓音宣道:“陛下口谕!传忘忧姑娘,即刻前往慈宁宫觐见!”
皇帝要见她?在这个时辰?忘忧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是太后病情有变?还是……西苑的事情,已经暴露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民女遵旨。”
李公公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但眼神中的审视和戒备却毫不掩饰。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护卫”在忘忧身侧,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押送。
忘忧没有看角落的方向,挺直脊背,一步步向外走去。每走一步,背部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她步伐稳定,仿佛无事发生。
慈宁宫外气氛凝重,宫人皆屏息静气。步入殿内,药味浓郁,太后依旧虚弱地躺在凤榻上,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许,但眉宇间带着忧色。皇帝晏徽宗负手站在窗前,背影透着一种压抑的怒意和深深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皇帝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向忘忧,尤其是在她异常的脸色和略显僵硬的站姿上停留许久。
“你昨夜,在何处?”皇帝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忘忧垂下眼帘:“民女一直在揽月阁。”
“是吗?”皇帝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掷在地上——那是一小块被踩碎、却仍能看出是竹片的碎片,边缘还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和……一点暗红色的、疑似灯油的污渍。“这是朕的侍卫,今晨在西苑假山附近发现的。昨夜西苑有贼人潜入,触动了机关,打翻了灯油。守卫追击时,贼人负伤逃脱。”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忘忧:“朕很好奇,一个身处冷宫、重病缠身的‘民女’,是如何做到,在同一夜,既在千里之外的西苑触动机关,又能安然待在揽月阁的?”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太后也担忧地看向忘忧。
忘忧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留下了痕迹。皇帝起了疑心,而且是非常深的疑心。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一个有用的工具,而是开始怀疑她的来历和目的。
她抬起眼,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茫然:“陛下明鉴。民女重伤未愈,连走出揽月阁都困难重重,如何能潜入守卫森严的西苑?至于此物……民女从未见过。或许是贼人故意遗落,意图栽赃嫁祸,扰乱圣听?”
她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没有证据直接指向她,仅凭一块竹片和推测,皇帝无法定罪。
皇帝盯着她,眼神变幻不定。忘忧的冷静和反驳,与他记忆中那个柔弱的月华截然不同,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他确实没有确凿证据,但直觉告诉他,西苑之事,绝对与这个诡异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最好如此。”皇帝最终冷哼一声,语气带着警告,“忘忧,朕不管你到底是谁,有何本事。记住,你若能治好太后,朕可既往不咎。若太后有何差池,或者让朕发现你心怀不轨……”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民女谨记。”忘忧微微躬身。
就在这时,一名太医匆匆入内,脸上带着喜色,禀报道:“陛下,太后娘娘!娘娘脉象比昨日又平稳了许多,呕泻之症已止,高热也退了!真是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啊!”
太后闻言,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看向忘忧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皇帝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太后的好转,恰恰发生在这个女人昨夜可能潜入西苑之后!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说,她昨夜去西苑,就是为了寻找真正能救太后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皇帝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女人的心机和能力,就太可怕了。她不仅识破了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奇毒,还能在戒备森严的西苑来去自如,取得解药?
他挥挥手让太医退下,再次看向忘忧时,眼神深处已不再是单纯的利用和警惕,而是掺杂了一丝……忌惮。
“你好自为之。”皇帝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拂袖而去。
忘忧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带来的压力。解药虽成,太后病情好转,但她自身的处境,却因为这次夜探西苑,变得更加凶险了。
皇帝这头猛虎,已经彻底被惊动。而暗处的敌人,在失去了西苑这个据点后,又会采取怎样疯狂的反扑?
她走出慈宁宫,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的疲惫,在这深宫的漩涡中,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