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水渠风波平息后,下游各村对忘忧的信服达到了顶点。河西村那间简陋的老槐树下,不再仅仅是本村议事的地方,俨然成了周边七八个村落默认的“盟会”之所。刘明远虽暂时退让,但谁都清楚,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无需忘忧多言,各村长者都明白,松散的口头约定不堪一击,必须形成更牢固的同盟,才能应对未来可能的风浪。
这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王家坳的王老丈、李家庄的李老汉、张家屯的张屯长等人,便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老槐树下,个个面色凝重。赵老伯和黑石疤早已在此等候,忘忧则安静地坐在磨盘旁,就着熹微的晨光,用炭笔在一块稍平整的木板上划着什么。
“各位都来了,”赵老伯见人齐了,清了清嗓子,“刘家集的事儿,给大家提了个醒。咱们这些下游村子,不能再像一盘散沙了。”
李老汉叹了口气,捶着腿:“老哥说的是啊!这次要不是忘忧姑娘和河西村的乡亲们出头,我们李家庄那点秧苗早就干死了!可下次呢?刘明远那人,睚眦必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光靠咱们单个村子,确实斗不过刘家集。”张屯长接口道,他年纪轻些,想法也活络,“得想个长久的法子,把大家拧成一股绳!”
众人纷纷点头,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始终沉默的忘忧。她放下炭笔,将木板转向大家,上面画着简单的河流流域图,标注着各村的位置和一些符号。
“联盟,不能空有口号。”忘忧开口,声音平稳,直接切入核心,“需有共同遵守的章程,和切实可行的互助机制。”
她指尖点着木板上的图:“水,是命脉。今后,凡涉及水源分配、水利修建、河道维护,各村需派出代表共同商议,按需定策,不得私占或破坏。此为一。”
她又划出几条线连接各村:“人力,是根基。农忙时互助,遇匪时联防,大型工程如修渠筑路,则按各村丁口比例出工。河西村可出技术指导。此为二。”
“信息,是关键。”她看向众人,“各村需设联络人,遇有外敌侵扰、官差勒索、或如刘明远此类争端,须即刻通传盟友,共同应对,不得隐瞒或独自妥协。此为三。”
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几位村老听得连连点头,王老丈忍不住问:“那……这联盟,总得有个领头拿主意的吧?不然七嘴八舌,岂不乱了套?”
忘忧微微摇头:“联盟之首,非为独断,而在协调。可设一‘共议会’,每村推举一至两位德高望重、处事公允者入会。遇大事,由共议会共商决议。河西村可暂为盟会驻地,因其地处中心,水利技术亦由此始。”
她并不谋求个人权威,而是致力于建立一个可持续的组织架构。这番见识,让在场众人心服口服。
“好!就按忘忧姑娘说的办!”李老汉第一个表态。
“我们张家屯没意见!”
“王家坳听姑娘的!”
联盟的框架,就在这晨光中初步确立。接下来的几天,忘忧协助各村细化了章程,明确了联络方式,甚至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利用烟火和鼓声传递紧急信号的办法。黑石疤主动请缨,从各村挑选了一些机灵胆大的青年,组成了一支联合巡逻队,每日沿边界巡弋,既防外敌,也防内部宵小作乱。
忘忧的身影愈发忙碌。她不仅要指导河西村本已繁重的农事和水利建设,还要奔波于联盟各村之间,勘察地形,调解小摩擦,传授新技术。她似乎总有耗不尽的精力,但细心如王张氏者,却能发现她偶尔倚着门框喘息时,眉宇间那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以及夜间小屋油灯熄灭的时间越来越晚。
一日,忘忧正在指导李家庄的村民如何利用坡地搭建更省力的“翻车”(一种简易的提水灌溉工具),一个联合巡逻队的青年急匆匆跑来报告:“忘忧姑娘!我们在北边山隘口发现了几辆破损的马车,像是遭了劫,车里有些散落的书卷和药箱,还有……还有个受伤的老先生,昏迷不醒!”
忘忧眉头微蹙:“人在哪里?”
“抬到前面土地庙了,伤势不轻,我们不敢乱动。”
忘忧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对李老汉交代了几句,便跟着报信的青年快步赶往土地庙。庙里阴暗潮湿,一个须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草堆上,额头有伤,面色灰败,呼吸微弱。旁边散落着几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木箱,一些竹简和线装书散落在地,还有一个打翻的药匣,药材撒了一地。
忘忧蹲下身,指尖轻轻搭上老者的腕脉,凝神细察。片刻,她眉头舒展开来:“无妨,急火攻心,加之头部受创,失血虚弱所致。”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排银针和一些用树叶包好的药材。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老者头顶和颈后几个穴位轻轻刺入,手法娴熟,稳准轻快。接着,她又从药匣残存的药材中挑出几味,让人找来瓦罐,快速煎成一碗药汤,小心地给老者喂下。
不过半个时辰,老者呻吟一声,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忘忧身上,声音虚弱:“是……是姑娘救了老朽?”
“恰逢其会,老先生不必挂怀。”忘忧扶他坐起,递过一碗清水,“看您行装,似是读书人,怎会流落至此,还遭此劫难?”
老者饮下水,长叹一声,面露悲愤:“老朽姓陈,本是邻县一介塾师。县城遭了兵灾,衙门瘫痪,乱兵溃勇四处劫掠。我带着些许藏书和药材逃出,想去州府投亲,不料途中……唉,车马被抢,仆役失散,若非遇上诸位,恐怕已曝尸荒野了。”他看着散落的书卷,老泪纵横:“这些书……这些书……”
忘忧默默将散落的书卷一一拾起,拂去尘土,整齐码放。她目光扫过书脊,多是些农桑、水利、医卜之类的实用典籍,并非寻常腐儒所好。
陈老先生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姑娘……也识字?”
“略通一二。”忘忧淡淡道,“老先生这些书,皆是经世致用之学,毁于兵燹,实在可惜。”
陈老先生打量着忘忧,又看看庙外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的村民,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水车轮廓,眼中惊异之色更浓:“老朽一路逃难,所见皆是饥荒混乱,为何此地……竟有几分井然之气?”
此时,赵老伯和黑石疤闻讯也赶了过来。听闻老者是读书人,又遭此大难,皆生恻隐之心。赵老伯道:“老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我们河西村暂且安身。村里虽简陋,但尚有粗茶淡饭,总好过流落在外。”
陈老先生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忘忧却心中一动。这位陈老先生,看似落魄,却携带大量实用典籍,言谈间亦非寻常迂腐书生。他的到来,是巧合,还是……
安置好陈老先生后,黑石疤低声对忘忧说:“姑娘,巡逻的兄弟还在马车残骸附近发现了这个。”他递过来一块腰牌,材质普通,却刻着一个模糊的“刘”字印记。
忘忧接过腰牌,指尖摩挲着那个刻痕,眼神微冷。刘明远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脏。他不敢明着挑战联盟,便开始用这种下作手段,劫掠过往行人,制造恐慌,企图从外部瓦解联盟的凝聚力?还是说,这位陈老先生的遭遇,并非简单的劫掠,而是有针对性的灭口或阻挠?
她将腰牌收起,对黑石疤吩咐道:“加派巡逻人手,尤其是通往外界的小路隘口。通知联盟各村,近日若有陌生面孔或行商路过,务必仔细盘查,但不可无礼。另外,陈老先生之事,暂不要对外声张。”
“明白!”黑石疤领命而去。
忘忧走出土地庙,阳光有些刺眼。联盟初成,便迎来了内忧外患。内部,王老五这样的不稳定因素尚未彻底清除;外部,刘明远的黑手已然探入。而这位意外出现的陈老先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她抬头望向刘家集的方向,目光沉静。风雨欲来,她苦心经营的这片小小“桃源”,正面临着真正的考验。该来的,总会来。而她,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