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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窑被工房衙役贴上封条之后,陈默的生活仿佛被一层厚重粘稠的阴霾所笼罩,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重量。他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往日的沉稳,每日与李铁头一同下地,查看越冬作物的长势,指导雇工进行田间管理,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土壤墒情与作物状态的数据,仿佛山脚下那个被查封的窑炉与他毫无干系。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那根警惕的弦早已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那预料之中的、更猛烈的风暴。他深知,周通的报复绝不会止步于区区查封,那仅仅是一个信号,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短暂宁静。他在等待,冷静地分析着对方可能使出的所有手段,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一丝可能破局的机会。

他曾再次尝试求见韩县令,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将烧制石灰纯粹为了农用改良、属于试验性质的初衷解释清楚。然而,县衙的门房却总是带着一种客气而冰冷的疏离感,重复着那句“县尊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无暇接见闲杂人等”,甚至连他的名帖都无法递入。这闭门羹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危险信号。它清晰地表明,韩文远要么是根本不愿听他辩解,要么……就是已经被周通精心编织的罗网与说辞先入为主,甚至可能达成了某种默契。

李铁头心急如焚,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几次三番想要冲去找周里长或是那工房的柳书吏拼命,都被陈默以惊人的冷静死死按住。“铁头兄,万万不可!他们现在正愁找不到我们的把柄!我们此时若冲动行事,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坐实了‘刁顽抗法’、‘冲击官府’的罪名!没有韩县令的默许甚至是首肯,柳书吏和周里长绝不敢如此行事!我们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等,等他们所谓的‘查勘’结果,再见机行事!”

然而,他们最终等来的,并非秉公处置的裁决,而是蓄谋已久、更为酷烈的毁灭性打击。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冷与潮湿。薄雾如纱,尚未完全散尽,萦绕在田野与屋舍之间。陈默和李铁头正在院子里,对着一个新制作完成的、用于谷物清选的手摇扇车模型进行最后的调试,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慌的马蹄声与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骤然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敲碎了乡村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他们那扇并不坚固的简陋院门,被“轰”地一声从外部粗暴地撞开,门闩断裂,木屑飞溅!

涌进来的,不再是寻常穿着皂隶公服的衙役,而是足足十余名顶盔贯甲、手持闪着寒光的长枪、腰佩制式腰刀的县衙巡捕营兵丁!他们眼神凌厉,动作迅捷,瞬间便将小小的院落控制住,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前几日带队查封石灰窑的工房柳书吏,而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面色冷峻如铁、身着从九品巡检官服的中年武官,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院内。周里长则缩在这群虎狼之兵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再也掩饰不住那阴谋得逞的得意与刻骨的阴狠。

这阵仗,这杀气,绝非寻常查案拿人,分明是如临大敌,要来擒拿江洋大盗或是叛乱要犯!

陈默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渊,浑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他最担忧、也是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到底还是毫无转圜地发生了。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将惊怒交加的李铁头挡在身后,强迫自己稳住声音,沉声问道:“柳书吏!巡检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清晨率领大队官兵前来,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那柳书吏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盖着昌平县衙醒目的朱红大印的拘票,猛地展开,用刻意拔高的、足以让左邻右舍都清晰听见的嗓音,厉声宣读起来:

“奉县尊韩大人钧令!查,流民陈默,本系来历不明之辈,蒙恩获籍,落户本县!然其不思皇恩浩荡,不安分守己,竟胆大包天,罔顾国法,欺天妄为!经查实,该犯暗中纠集同党,于城南山中,私掘龙脉,盗采官矿,烧制邪物!此举不仅严重违反《大明律》,破坏朝廷专营,更因其肆意妄为,致使本地地气泄漏,风水破败,龙脉受损,恐伤及国本,动摇社稷根基!其心可诛,其行当剐!更兼查该犯此前便有偷盗官粮、抗拒官差之劣迹,实属罪大恶极,顽劣不堪之辈!现人证物证确凿,依律即刻锁拿归案,严加审讯,以儆效尤!其同党李铁头,参与其间,一并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私掘龙脉?!盗采官矿?!伤及国本?!”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接连炸响在陈默的耳畔,不仅让他浑身冰寒刺骨,连周围的兵丁和那些被巨大动静惊动、远远躲在自家门后、窗后窥视的村民们,也都吓得面无人色,魂飞魄散!这早已超越了普通“私采”的范畴,而是直接被拔高到了“谋逆大罪”的层面!在极度崇尚风水学说、笃信天人感应,尤其是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对任何可能威胁皇权、损害“龙脉”之事都极为敏感、严惩不贷的恐怖氛围下,这个罪名一旦被扣上,几乎就是十恶不赦,绝无生理,甚至可能牵连亲族!

周通及其在县衙内的同盟,这是要不留任何余地,将他彻底碾碎,永绝后患!而且手段之狠毒,用心之险恶,远超想象!他们将“私采”与风水龙脉强行挂钩,正是抓住了皇帝和官场最敏感、最忌讳的神经!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这群黑了心肝的畜生!血口喷人!”李铁头瞬间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我们就是烧点石灰肥田!什么狗屁龙脉!老子听都没听过!你们这是栽赃陷害!不得好死!”盛怒之下,他猛地抄起靠在墙边的锄头,就要上前拼命。

“铁头!不可!!”陈默猛地发出一声暴喝,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李铁头青筋虬结的胳膊。他眼中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火焰,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此刻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只会带来即刻的死亡,并且会坐实对方“暴力抗法”、“意图谋反”的指控,连最后一丝渺茫的辩白和斡旋机会都将彻底丧失。

他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刻刀,死死钉在柳书吏和那名巡检官的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克制而带着明显的颤抖:“柳书吏!巡检大人!学生冤枉!此纯属构陷!恶蔑!学生所为,只为改良瘠薄田土,增加粮食产出,以报效朝廷,供养自身,从未听闻,更不敢行此等大逆不道、祸及九族之事!学生要求面见韩县令,当面对质!以明辨是非,还学生清白!”

那巡检官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根本不屑于理会陈默的申诉,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声音冰冷如铁:“啰嗦什么!拿下!”

如狼似虎的兵丁们一拥而上,粗暴地将陈默和李铁头反剪双手,用冰冷沉重的铁链牢牢锁住。铁链碰撞发出的“哗啦”声响,刺耳无比。陈默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记住柳书吏那冷漠中带着一丝快意的眼神,记住周里长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奸诈笑容,记住这黑白颠倒、暗无天日的时刻。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陈默!俺们冤枉啊!天理何在!!”李铁头不甘地奋力挣扎着,铁链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个铁打的汉子,虎目之中终于淌下了屈辱与绝望的热泪。

“搜!仔细地搜!所有违禁之物,一概充作证物!”柳书吏再次厉声下令,语气中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兵丁们如同蝗虫过境,凶猛地冲进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翻箱倒柜,打砸抢掠。陈默呕心沥血记录的农事笔记、画满草图的数据图纸、各种实验用的工具器皿、材料,乃至苏掌柜赠予、尚未动用完的银钱……所有被视为有价值或可能罗织罪名的东西,都被粗暴地翻检出来,胡乱地塞进布袋,作为“罪证”打包带走。片刻之间,原本充满了生活气息与希望的家,被洗劫一空,变得一片狼藉,如同刚刚被飓风席卷过一般。

周围被惊动的村民,远远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人人面露惊恐,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私掘龙脉”的罪名实在太大了,大到如同悬顶之剑,让任何与之稍有牵连的人,都可能面临家破人亡的灭顶之灾。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陈默和李铁头被兵丁们粗暴地推搡着,押解出满目疮痍的院子。沉重的脚镣在清晨潮湿的土路上,拖曳出刺耳而绝望的声响,如同送葬的哀乐。陈默艰难地回过头,最后一眼望向那片他们倾注了所有心血、如今被薄雾笼罩的田地,望向那长势喜人、预示着丰收的庄稼,望向山脚下那个被贴上封条、如今却成了催命符的窑炉,还有那个被彻底摧毁、象征着他们一切努力与希望的家。

他的心在滴血,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但比疼痛更深刻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寒,一种被巨大、黑暗且无力反抗的阴谋彻底吞噬的绝望感。周通这一手,太狠,太毒,太准!直接命中了这个时代最致命的死穴。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位新任的韩县令,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构陷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默许纵容,是利益交换,还是同样被周通伪造的“证据”和那套“风水龙脉受损,影响地方气运乃至国祚”的荒谬说辞所蒙蔽?

但现在,这一切的猜测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次身陷囹圄,而这一次,等待他的,恐怕不再是普通的县衙牢房,而是暗无天日、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死囚牢,是十死无生、万劫不复的绝境!

通往昌平县城的官道,在迷蒙的晨雾中蜿蜒向前,显得格外漫长而阴森,仿佛直通地狱的入口。陈默的大脑在绝望的冰封中,依旧顽强地飞速运转着,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苏掌柜?那枚玉佩?远在南京,鞭长莫及,远水难救近火。王朴?已然离任,人走茶凉。周通精心编织的“罪证”罗网,恐怕早已天衣无缝,对自己极端不利。

难道……他们刚刚点燃不久、尚未炽烈的希望之火,就要这样被无情而彻底地掐灭?他们辛辛苦苦、几乎是用性命拼搏才建立起来的一切,就要这样在顷刻之间,彻底崩塌,化为乌有?

不!绝不!

他死死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传来的尖锐刺痛感,支撑着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与倔强。就算身处这看似毫无希望的绝境,就算被投入万丈深渊,也绝不能放弃!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必须揭露周通这伙人的滔天阴谋!

当他被凶暴地推搡着,押解进入那阴森恐怖、散发着浓重霉味与血腥气的县衙大牢深处,被单独关进最底层、最潮湿、不见天日的死囚牢房时,当身后那扇布满铁锈、沉重无比的栅栏门,“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与声音,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生的希望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将人意志彻底碾碎的绝望感,还是如同冰冷粘稠的泥石流,轰然奔涌,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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