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选妃的吉日终于在一片喧嚣与期待中到来。
这一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整个皇宫被装点得如同琼楼玉宇,焕然一新。
朱红宫墙仿佛被重新涂染,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御花园内更是精心布置,恍如瑶池仙境降临凡尘。
名贵菊花竞相绽放,金桂飘香,汉白玉栏杆系着彩绸,通往主会场的路径上铺着崭新的红毯。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上,整齐地设了数排铺着大红锦垫的绣凳。
来自各府各院的闺秀们按照父兄官阶品级,由面容肃穆的宫女引导,莲步轻移,依次落座。放眼望去,真真是姹紫嫣红开遍。
人人无不精心打扮,云鬓高耸,珠翠环绕,金步摇随着轻盈的步伐微微晃动,玉搔头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光泽。
绫罗绸缎,或艳丽如霞,或清雅若云,在秋日明媚的光线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名贵脂粉、香囊混合的馥郁香气,甜腻得几乎化不开,其间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如同弓弦缓缓绷紧的紧张与竞争气息。
她们或羞涩地垂首敛目,纤纤玉指紧张地绞着帕子;或悄悄用精致的缂丝团扇半遮住精心修饰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忐忑又含羞带怯的明眸;或忍不住抬眼,飞快地偷瞄这平生难见的皇家极致气派,更暗自打量着周遭环肥燕瘦的竞争对手,在心中默默比较、衡量。
最高处临水而建的“澄瑞亭”内,早已设好凤座。孙皇后端坐中央,身着更为隆重的明黄缂丝百鸟朝凤礼袍,九凤朝阳的冠冕垂下累累珠珞,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威仪尽显无疑。
皇太后坐在一侧,穿着象征身份的深紫色吉服,头戴同色系镶宝石抹额,面带惯常的温和微笑,目光却如古井无波,在慈祥的外表下透着历经三朝的锐利审视。
各宫妃嫔、公主们亦盛装陪坐左右,低声交谈,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不时扫过下方如同待价而沽的珍宝般的闺秀们,窃窃私语中带着品评与算计。
而今日名义上的主角——太子尹昊清,则歪坐在皇后下首一张特意设置的、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
他倒是难得穿得符合礼制,一袭明黄色四爪蟒袍,金冠束发,腰缠玉带,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无俦,龙章凤姿,天生便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然而,这与盛大场合完美相配的华贵打扮,却与他此刻的神情举止形成了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他整个人几乎陷在柔软的白虎皮里,仿佛没有骨头。
一条腿随意地曲起,脚上的金线蟒纹靴甚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半边脸颊,将俊美的脸挤得有些变形。
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绕着腰间那块九龙玉佩的明黄流苏,一圈,又一圈。那双本该神采飞扬、流转多情的桃花眼半眯着,眼神涣散,毫无焦点地掠过下方那片姹紫嫣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聊皮影戏。
嘴角自始至终都带着一丝清晰可见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下撇,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生人勿近”、“赶紧结束”的浓烈抗拒气息。
他对眼前这精心准备、关乎他未来枕边人乃至国本的盛大仪式,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与厌烦,这与他平日惹是生非、精力充沛的活跃模样判若两人。
选妃大典在司礼监太监尖细悠长、如同撕裂锦缎的唱喏声中正式开始。
闺秀们按事先排定的顺序,袅袅婷婷地上前,向亭中至高无上的贵人们行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姿态优美,如同经过严格训练的提线木偶。
然后,她们或抚琴,琴声淙淙;或弈棋,落子无声;或吟诵精心准备甚至可能出自父兄手笔的诗词,辞藻华丽;或挥毫泼墨,于尺素间展现山水意境;或舒展长袖,跳起轻盈优美的舞蹈……竭力展示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才艺,力求能在皇后、太后,尤其是那位心不在焉、却掌握着她们未来命运的太子心中,投下一颗能激起涟漪的石子。
首先上场的便是众望所归的太傅府嫡女魏雨烟。她父亲是上一任太傅,曾给尹泰帝上过课,算是出身名门。
她今日穿着一身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裙摆用细如胎发的金线绣着繁复精致的蝶恋花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行走间如云霞流动,步步生莲,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繁华都穿在了身上。
长得也不错,面容清丽绝伦,柳眉杏眼,琼鼻樱唇,气质温婉如水,行礼时姿态优雅端庄,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挑剔,声音更是如出谷黄莺,清脆悦耳:“臣女魏雨烟,参见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目光正视前方,不卑不亢,也不过分关注太子,一看就端方雅正。
魏雨烟展示的才艺是抚琴,早有宫人抬上名贵的焦尾古琴。她于琴案前跪坐,屏息凝神,玉指轻拨,一曲缠绵悱恻的《凤求凰》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琴音淙淙,技艺娴熟,情感表达也算饱满,显然下过苦功。
皇太后听得连连颔首,面露赞许,皇后眼中也露出难以掩饰的满意神色,微微侧身对太后低语:“母后您看,此女琴艺心性,确是可堪造就。”
然而,坐在一旁的尹昊清却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瞥了那精心打扮、如同画中走出的魏雨烟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对身后躬身侍立的小常子低声嘟囔,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啧,还没西市那个豁牙老张头讲《游侠传》来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小常子苦着脸,不敢接话。
接下来是几位公侯伯爵家的千金,个个使尽浑身解数,力求脱颖而出。有的吟诵诗词,声情并茂;有的挥毫泼墨,顷刻间一幅写意山水跃然纸上,引来几声低赞;有的舒展长袖,跳起轻盈如燕的舞蹈,裙裾飞扬……
可尹昊清呢?
他不是低头专注地研究自己蟒袍袖口繁复的云纹,仿佛能看出朵花来;就是歪着身子,手搭凉棚,望向亭外天空偶尔飞过的孤雁,眼神里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更过分时,他甚至开始百无聊赖地数起亭角悬挂的金铃有多少个穗子。
偶尔,他会从鼻子里哼出一两句气死人不偿命的刻薄点评,声音虽轻,却如同冰锥般,精准地刺入近处侍立的宫人和小常子的耳中。
“这个腰……啧,跳起来怎么感觉沉甸甸的?像不像咱们御膳房那个用了十年的旧水桶成了精?”
“那个,对,就是穿得跟颗熟透了的朱柿那个,笑起来嘴角怎么是歪的?本太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比哭还让人心里发毛。”
“还有那个,红配绿,我的天……这审美是跟门口的石狮子学的吗?俗不可耐,简直辱没本太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