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歪在他那铺着华丽白虎皮的特设座椅上,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身象征储君威仪的明黄色常服,穿在他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领口被他扯得微松,露出精致的锁骨;玉带系得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散开;袍角更是皱巴巴地堆在椅垫上。
他一条腿毫不客气地曲起,穿着金线蟒纹靴的脚直接踩在柔软的虎皮椅沿上,手肘支着膝盖,正漫不经心地啃着一个汁水丰盈的水晶梨。
晶莹的汁水顺着他修长却沾了些许果渍的手指往下滴落,他也毫不在意,随手就将啃得乱七八糟的果核往后一抛——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一个正低头屏息、试图降低存在感路过的小太监帽子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帽子歪了也不敢扶,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魏雨烟的位置离太子不远,将他这番堪称“粗鄙不堪”的行径尽收眼底。
她那精心描画的远山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与深深的不赞同。这……这哪里有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仪和体统?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举止轻浮,言语粗鲁!简直……简直比市井里那些打架斗殴的无赖混混还不如!
她自幼受的是最严格、最正统的闺阁教育,立誓要做闺秀表率,言行举止皆有尺规,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不修边幅、放浪形骸之举。
未来的夫君若是这般模样……她简直不敢想象!
皇后见儿子这般不成体统的模样,又见自己意属的、未来儿媳的最佳人选面露不豫,甚至隐隐有鄙夷之色,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尴尬。
她连忙笑着打圆场,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对魏雨烟道:“雨烟呐,太子殿下近日忙于课业,阅览奏章,甚是辛劳,精神不济也是有的。你素来知书达理,最是娴静懂事,不妨与殿下说说话,聊些诗词歌赋、风雅趣事,也让殿下松快松快心神。”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撮合之意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魏雨烟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魏雨烟纵然心中对太子有千般不满,此刻也只能按下。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确保那是无可挑剔的温婉与恭顺,然后起身,莲步轻移,裙摆几乎不晃,如同尺子量着般走到太子席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却带着一股刻意拿捏的、文绉绉的腔调:“臣女魏雨烟,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近日可读些什么圣贤经典?臣女不才,近日偶得前朝文学大家遗世孤本《幽梦影》,其中清词丽句,意境幽远,颇可玩味品鉴,或可为殿下案牍之劳稍解烦忧,略添雅趣。”
尹昊清正被那梨子汁水弄得手指黏腻,心情愈发烦躁,听到这矫揉造作、仿佛背书一样的声音,更是腻味到反胃。
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瞥了她一眼,见她那副端着架子、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我是才女我很高贵你快来膜拜”的模样,心中那股因刘家之事积攒的无名火,如同找到了新的突破口,蹭蹭往上冒。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矫揉造作、一句话恨不得掰成八瓣、还要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有文化”的所谓“大家闺秀”!
这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在看到魏雨烟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样时,瞬间转化为了恶作剧的冲动。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他将手里啃得只剩核的梨子随手往面前镶金嵌玉的案几上一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得近处侍立的宫女肩膀一缩。
他换了个更懒散的姿势,几乎要滑到椅子下面去,才懒洋洋地道:“《幽梦影》?什么玩意儿?没听过。本太子近日忙着调教新得的‘铁头大将军’蛐蛐,观摩西市胡人的吞刀吐火,没空看那些劳什子酸文假醋,听得人牙都倒了。”
魏雨烟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如同面具般的温婉笑容,瞬间僵硬,如同瓷器出现了裂痕。
一阵红一阵白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那是极度震惊、羞愤与不敢置信的混合。
她强忍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呵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维持着风度,但语气已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训不懂事孩童的意味:“殿下!《幽梦影》乃是前朝文学大家呕心沥血之作,字字珠玑,蕴含人生至理,岂是……岂是那些玩物丧志的嬉戏所能比拟?殿下身为储君,未来的一国之君,当以圣贤之道为念,勤修德行,博览群书,怎可……怎可终日沉溺于这些不入流的嬉戏玩闹,言行……言行如此失仪?”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是在冒着“触怒”的风险,苦口婆心地劝诫这位不走正途的未来君王迷途知返,责任感与虚荣心同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她这番“义正辞严”的劝诫,听在尹昊清耳中,简直是赤裸裸的指责、挑衅和侮辱!
他桃花眼中戾气一闪,猛地坐直了身体,之前那副懒散模样瞬间被一种锐利而危险的气息取代。
他盯着魏雨烟,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死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哦?魏小姐好大的口气!这是在代替父皇和太傅,教训本太子该如何做人,如何为君?”
“臣女不敢,只是……”魏雨烟被他骤然转变的气势慑住,心下有些发慌,但兀自嘴硬。
“不敢就给本太子闭嘴!”尹昊清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恶劣至极,“本太子怎么行事,是读书还是斗蛐蛐,是端庄还是失仪,还轮不到你这个连东宫门槛都没摸到的女人来指手画脚!端着个才女的架子就给本太子说教?看着就碍眼!滚回你的座位上去!”
他话语如同鞭子,抽得魏雨烟体无完肤。
魏雨烟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哭出来。
那副委屈又强撑坚强的模样,倒是引得不少旁观者心生同情,同时对太子的跋扈更加侧目。
尹昊清却觉得痛快了些,但这还不够。他对着身后侍立、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常子,使了个极其隐晦却不容置疑的眼色。
小常子心中叫苦不迭,把满天神佛都求遍了,却不敢违逆。
他悄悄挪动脚步,看准时机,在魏雨烟忍着巨大的屈辱和泪水,下意识端起旁边宫女刚刚奉上的茶杯,欲借饮茶来掩饰内心崩溃和尴尬时,装作脚下被地毯褶皱绊到,一个极其逼真的趔趄,“不小心”狠狠撞到了魏雨烟端着茶杯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