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鹤阳山的天空,将最后一抹霞光吞噬殆尽。
远山如黛,近树成影,整座山林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唯有山涧的溪流还在不知疲倦地低吟浅唱。
鞠涟殇独立于竹庐窗前,一身素衣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她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眸微微眯起,凝望着远处沉郁的山林,目光中透着猎人般的警惕。
连日来,这片她守护了半生的净土,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悄然侵蚀。
起初,是七日前的山间雾气起了不寻常的变化。
那本该随着山势自然流淌的晨雾,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扭转了方向,在东北面的山谷处形成了几处诡异的涡旋。
雾气流转的速度也快得不合常理,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纵。
那时,她只是微微蹙眉,将这异象归咎于天气反常,但心底已经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然而,三天前的清晨,当她例行巡查时,发现自己布设在东面小径的风铃草机关被触发了。
那细若游丝的机关线断得干净利落,切口平整,绝非野兽撕咬所致。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断口处,脸色渐渐凝重。
这机关布置得极为隐蔽,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猎户也难以察觉,如今却被人精准地破坏了。
究竟是什么人?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山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她却觉得背脊发冷。
昨日的发现让她更加确信这不是偶然。
在西麓采药时,一阵山风拂过,她敏锐的鼻翼轻轻抽动——那风中夹杂着一缕极淡的甜腥气。
这气味是皇家暗卫惯用的醉魂香,专门用于干扰追踪和迷晕目标。
她立即屏住呼吸,快速离开那片区域,心中警铃大作。
鞠涟殇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些手段,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或寻仇者能有,其风格更像……训练有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官方力量!
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尹昊清。
这个年轻人,伤愈之后,那份沉稳内敛的气度愈发明显,言谈举止间,偶尔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习惯于发号施令、俯瞰众生的底气。
那绝非一个普通商贾之家,甚至一般官宦子弟能培养出的气质。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尹昊清同样备受煎熬。山外日益频繁的异常动静让他明白,暗卫已经就位。归期已至,他不能再沉溺于这偷来的温情。
他反复思量,最终下定决心,就在今晚,在月色下向刘宝儿坦白一切。
他要告诉她,自己是尹昊清,是大尹的太子,隐瞒身份是出于恐惧失去她的懦弱,但他的爱真挚无比。
他甚至预演了她可能的愤怒和斥责,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然而,命运并未给他这个坦白的机会。
就在这个傍晚,鞠涟殇因连日来的疑虑和对徒弟未来的极度担忧,决定不再等待。
她必须立刻弄清楚“阿清”的真实底细,否则一旦祸事临门,将措手不及!
晚膳时,她借口庆祝新酿的“醉清风”开封,格外热情地劝酒。
她早已在酒中加入了特制的“幻真散”,此药能令人精神松弛,意识模糊,在巧妙引导下极易吐露真言。
尹昊清心中装着坦白之事,本就思绪纷乱,加之对师父毫无防备,便多饮了几杯。
药力随着酒意迅猛上涌,他只觉得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周遭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警惕心在鞠涟殇看似随意的家常闲聊中逐渐瓦解。
“阿清啊,”鞠涟殇声音温和,目光却如探针般锁定他,“我看你气宇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你家中在京城,想必是根基深厚的望族吧?是否……与那九重宫阙,有些渊源?”
药力作用下,尹昊清潜意识里恢复了那份属于太子的矜贵与骄傲,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晃了晃沉重的头颅,俊朗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模糊口吻,含糊应道:“前辈……明察秋毫。孤……家中……确与天家……”
就在这石破天惊的含糊话语落下的瞬间,院门外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
风尘仆仆的苏云澈,脸上带着归家的喜悦,踏入了小院。
他刚想扬声拜见师父,目光却瞬间被饭桌旁那诡异的情景吸引——那个陌生的、被师父称为“阿清”的男子,正神态异常地坐在那里。
而鞠涟殇,在听到尹昊清那声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孤”时,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再看到苏云澈进来,她立刻做了一个凌厉的噤声手势,眼神示意他速速过来。
苏云澈心知有异,快步走近。他的目光落在尹昊清那即便在药力作用下依旧轮廓分明、俊逸非凡的侧脸上,仔细辨认。
刹那间,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滔天的愤怒卷了他!
他为了支持尹成绪,投入了多少心力财力?眼看大事将成,这个本该“已死”的正主太子,竟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他指着尹昊清,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恐慌,声音都变了调,失声低吼道:“师父!他……、他是当朝太子尹昊清!就是那个顽劣不堪、当众羞辱宝儿父亲,逼刘大人剃须受辱,气得谢太傅卧床的太子!”
这如同淬毒利箭般的指认,精准地射中了刚刚闻声从厨房出来的刘宝儿!
刘宝儿手中端着一杯沏好的茶水,“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瓷盘碎裂,茶水四溅。
她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她倾心相爱的男人,又看向愤怒得面容都有些扭曲的师兄和面色铁青、眼神冰冷的师父。
师兄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刻意遗忘的记忆闸门——父亲被剃须后回到府中那羞愤暴怒的模样,谢太傅气倒的传闻,倒在血泊中的银杏,还有那次在街上见到的那个被簇拥着、神情倨傲飞扬的太子身影……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拼凑,最终与眼前“阿清”的脸庞重合!
原来,那个她最深恶痛绝的纨绔子弟,那个欺辱她父亲的混蛋,就是眼前这个对她百般温柔、誓言旦旦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