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银杏的声音带着后怕,继续道:“幸好……幸好苏公子赶紧把我们送到了他在京郊的别院,又请了相熟的刘医师来给奴婢诊治。”
刘宝儿接着她的话,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遗憾:“刘医师说,你那是腰部骨骼裂伤,牵连了经络。若是当时能有鹤阳山那些珍稀药材,辅以师父独特的金针渡穴之法,或可保住经脉不损。可京城一时哪里去寻?”
“你的伤势又重,腰部受损,根本受不得长途跋涉去鹤阳山的颠簸……只能先用寻常法子接骨固本。等骨头慢慢长好,经络却已郁结,血气运行至此长期受阻,腿部筋脉失了濡养,这才……”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握住了银杏的手,眼中满是愧疚,“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银杏急忙反握住她的手,“是那恶人太过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
主仆二人的对话如同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尹昊清的良心。
他再也无法听下去,踉跄着退后几步,几乎站立不稳,最终失魂落魄地逃离了刘府后巷,胸口如同压着千斤巨石,羞愧与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
原来,他欠她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早……
墙外的尹昊清,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煞白,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无意中伤害了她身边的人!
他曾经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像一把把无形的刀,早已在她的人生里留下了斑驳的伤痕,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羞愧、懊悔、心痛……种种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再也无法站在原地,踉跄着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
自那日在刘府墙外听闻旧事真相,尹昊清如同被置于烈火之上炙烤,日夜难安。
羞愧与悔恨啃噬着他,但这一次,他没有沉沦于痛苦,而是将这股锥心之痛化为了行动的决心。
他不能再躲在东宫自怨自艾,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只能弥补万分之一。
回到东宫,尹昊清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良久,才沙哑地唤来小常子:“去……去请太医院专治跌打损伤、最擅续筋接骨的王太医过来,就说……孤有要事相询。”
王太医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尤其一手正骨续筋的绝技,只为皇室宗亲和王公重臣服务。
他听闻太子传召,心中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便到了。
尹昊清屏退左右,对着王太医,竟深深作了一揖。
王太医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殿下!您这是折煞老臣了!”
“王太医,”尹昊清抬起头,眼中布满了红丝,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恳切与卑微,“孤有一事相求。并非为孤自己,而是想请您,去为一位姑娘诊治腿疾。”他大致描述了银杏当年受伤的情况和如今的症状。
王太医闻言,眉头微蹙。为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出诊,这实在有违他的规矩和身份。他捋着胡须,面露难色:“殿下,非是老臣推诿,只是……”
“孤知道这让您为难了!”尹昊清急忙打断他,眼中满是急切与真诚,“孤不敢以身份压您,只求您看在医者父母心的份上,救她一救。她年纪轻轻,若此生都不良于行,实在……孤这里有一瓶西域进贡的‘雪莲生肌膏’,对愈合陈年旧伤或有奇效,愿赠予太医,只求您辛苦一趟!”说着,他竟真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瓶,双手奉上。
这“雪莲生肌膏”乃是疗伤圣药,极其珍贵,尹昊清自己也不过得了两瓶。
王太医看着他这般举动,听着他这番全然不似作伪的恳切言辞,心中大为震动。
他行医数十载,何曾见过这位向来眼高于顶、任性妄为的太子殿下,为了一个丫鬟,如此放下身段,甚至不惜以重宝相求?
老人沉吟片刻,终是被这份难得的诚意打动。他接过药瓶,叹了口气:“殿下既如此心诚,老臣便走这一趟。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尹昊清眼中瞬间迸发出感激的光芒,连连点头:“多谢太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是孤所请!您便说是……受友人所托即可。”
尹昊清深知,面对刘昌龄无异于火上浇油,他选择了刘昌龄上朝之时。
他罕见地向詹事府告假,未参加当日的大朝会,天刚蒙蒙亮,便换上了一身素雅而不失尊贵的常服,仅带着小常子一人,来到了刘府门前。
漫天大雪,晨光中的刘府,门楣上的敕造匾额依旧,但门前被砸损的石阶尚未完全修复,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暴行,银装素裹的世界,把过往全部埋葬。
尹昊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亲自上前叩响了门环。
门房见是太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通报。
不出所料,回应是冰冷的“小姐身体不适,不见外客”。
尹昊清没有像以往那样动怒或强行闯入,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纷纷白雪中,声音清晰地透过门扉传入:
“劳烦再通传一次,孤今日前来,非为纠缠,而是为府上丫鬟银杏的腿伤。孤已请得太医院王太医,或有良方可令其恢复如初。孤在此,恳请刘小姐一见,细说缘由。”
门内沉寂了片刻。尹昊清的心悬着,他知道,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让她愿意见他的理由。
终于,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宝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天青色披风,面上不施粉黛,清美如仙,神色清冷,目光疏离地落在他身上。
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外的尹昊清时,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眼前的太子,与她记忆中鹤阳山上那个时而笨拙、时而赖皮的“君清”,与几日前那个状若疯魔、暴戾打砸的储君,几乎判若两人。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虽带着几分憔悴,却眉目清明,气宇沉静,那份属于天家贵胄的雍容与威仪似乎内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诚恳。
他站在雪地里,竟有几分玉树临风、沉稳可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