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皇帝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朕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如今看来,或许……那刘氏女,功不可没。”
皇后讶然抬头。
皇帝继续道:“朕派人仔细查过,也观察许久。此女虽出身不算顶尖,但心性豁达,见识不凡,更难得的是,她总能以不同于朝堂的视角,给予昊清有益的启发。”
“漕运改制、水患治理,其中不少精妙之处,据说都得益于她。她让昊清看到了百姓疾苦,懂得了兼听则明。”
他看向皇后,语气笃定了几分,“昊清确已成长,那刘氏女能助他明理向善,未必是祸。”
这番话,几乎是明确表达了默许的态度。
皇后怔怔地看着皇帝,最终,也缓缓点了点头。
作为母亲,她最希望的,终究是儿子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一个明理的君主。
若刘宝儿真能如此,她心中的抵触,也便消减了大半。
帝后的态度转变,自然瞒不过深宫之中那位历经风雨的太后。
慈宁宫内,气氛不复往日的剑拔弩张,却更显凝重。
太后看着前来请安,眉宇间带着志在必得沉稳的尹昊清,久久没有说话。
她深知,皇帝已经默许,皇后也不再坚决反对,李知婉自愿退出,刘昌龄鼎力支持,再加上太子如今如日中天的声望……大势,已去。
她手中的碧玉佛珠缓慢地捻动着,最终,她长长地、仿佛带着无尽沧桑地叹了口气。
“昊清,”太后开口,声音不再冰冷,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你坚持要立刘宝儿为太子妃,哀家……可以不再阻拦。”
尹昊清心中狂喜,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孙儿谢皇祖母成全!”
“且慢,”太后抬手阻止了他,目光锐利如昔,紧紧盯住他,“哀家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
“皇祖母请讲。”
太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要立她,可以。但你必须当着哀家,郑重承诺:待你将来登基,整顿吏治、清理朝堂积弊之时,必须对郑家网开一面!郑国舅自小疼你,也知道你应该一视同仁!该查的查,该罚的罚,但对于郑家必须有所宽容!”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殿内回荡。
这不仅是一个条件,更是一场政治豪赌!
她在用自己母族的未来,来赌这个孙子是否真的具备一代明君的魄力与公正,是否真的能将江山社稷置于个人情感和私人关系之上!
尹昊清震惊地看着太后,他从太后眼中看到的,不是仅仅是维护私利的狭隘,也是一种对江山永固的深沉期盼。
他收敛了脸上的喜色,神色变得无比庄重。
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然后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在太后面前,举起右手,朗声道:
“孙儿尹昊清,在此对天起誓!他日若承大统,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整顿吏治,清除积弊,如果涉及皇祖母母族郑家,定当一视同仁,但会在律法允许范围内给予留情!如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太后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她逝去先帝年轻时相似的锐气与担当,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却又释然的笑容。
“好……好!记住你今日的誓言!起来吧。”
最大的,也是最后的障碍,终于在太后这场充满政治智慧与深远的条件中,被彻底扫清。通往太子妃之位的道路,至此,一片坦途。
***
江南水患案尘埃落定,太子尹昊清不仅挽救了无数灾民,更以铁腕整顿了积弊多年的贪腐网络,朝野上下为之侧目,清流一派更是扬眉吐气。
而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外,右仆役刘昌龄的府邸书房内,一场更为深刻的内省与转变,正悄然完成。
烛火通明,映照着满架诗书。
刘昌龄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疾书,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经历寒冬、正蓄势待发的古梅,久久不语。
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回放着近一年来与太子相关的种种:
从最初听闻女儿与太子有染时的震怒与不屑,到市井街头亲眼目睹太子为维护宝儿不惜顶撞自己、甚至险些当街下跪的执着;
从太子在周述宴案中展现出的清廉底线与调查真相的坚持,到面对镇国公李砚招“绝育汤药”这等苛刻条件时的雷霆震怒与毫不妥协的担当;
从医馆大火中那不顾生死、义无反顾冲入火海的决绝身影,到朝堂之上面对江南水患困局时,那份引据充分、逻辑严密、既有仁心又有铁腕的沉稳气度……
一桩桩,一件件,逐渐勾勒出一个与他固有认知中那个“飞扬跋扈、野蛮无理”的太子截然不同的形象。
尤其是那八十八封被夫人蓝氏悄悄保存下来的信。
信中的字迹从最初的略显跳脱,到后来的日渐沉稳;
内容从最初带着少年意气的倾诉,到后来越来越多地探讨政务、民生,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思考与成长,清晰可见。
而贯穿始终的,是对宝儿那份几乎溢出纸面的深情、尊重与对未来共同的憧憬。
“愿虚正妃之位以待宝儿……”
“宝儿一言,胜读十年书……”
“与她在一起,方知何为责任,何为天下……”
这些曾经被他视为“狂言”、“蛊惑”的话语,如今再看,却品出了不同的滋味。
那并非轻浮的许诺,而是一个年轻人在遇到真正所爱、真正知己后,发自内心的珍视与誓言。
刘昌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腔中那股郁结多年的块垒,仿佛随着这口气彻底消散了。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以固有的偏见去看待一个可能曾经迷失、但本质并非朽木的年轻人,险些因为自己的固执,扼杀了女儿真正的幸福,也差点为这朝廷错过了一位可能引领未来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