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七月廿七,离太子选妃大典仅剩两日。东宫之内,气氛凝重中透着一丝焦灼。连续几日,轩辕明凰与轩辕明璃几乎天天都要到此,与太子轩辕景桓逐一商讨候选贵女的情况。
起初,景桓与明璃之间总隔着层无形的尴尬。他面对这张与自幼庇护他的长姐一般无二的面容,却要适应截然不同的清冷气质与行事风格,不免有些无所适从。明璃则因过往毫无交集,且心系朝务,交谈也多限于公事,显得疏离。
然而,几日接触下来,僵局渐渐消融。这日午后,三人正对着一份名录低声商议,景桓因久坐不适,轻咳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明璃见状,未等宫人动作,已自然而然地起身,将手边一盏一直温着的参茶递到他面前,动作流畅,不见丝毫刻意。
“殿下润润喉吧。”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之前的清冷。
景桓微微一怔,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心头莫名一暖。他抬眼看向明璃,见她目光正落在名录的一处,纤细的指尖点着一个名字,微微蹙眉:“这位李尚书家的千金,听闻体弱多病,常年需用药调理,只怕……”她话未说尽,但意思明了——太子的身子已然如此,若再配一位病弱的正妃,于礼不合,于实更是不妥。
明凰在一旁点头附和:“明璃所虑极是。东宫女主,纵不需武艺高强,也需有康健之体,方能襄助殿下,打理宫务。”
景桓看着姐妹二人为他如此细心考量,心中感动,那份因陌生而产生的隔阂悄然淡去。他放下茶盏,轻声道:“二姐思虑周全,景桓感念。”这一声“二姐”,叫得比往日自然了许多。
明璃抬眸,对上他真诚的目光,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算是回应。
为了更直观地了解候选人,这两日,明凰与明璃将候选贵女们分批邀请至东宫偏殿,由姐妹二人进行简单的面谈。太子景桓则通常坐在一道紫檀木嵌云母屏风之后,暗中观察。
此刻,殿内熏香袅袅。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少女正怯生生地回答着明凰关于诗书爱好的询问,声音细若蚊蚋。屏风后,景桓能清晰地听到对话,也能透过屏风缝隙,看到那少女紧张得不断绞着帕子的手。他轻轻叹了口气,这类被家族推出来、自身却毫无主见、只知循规蹈矩的闺秀,他已见了不止一位。
这时,殿门轻启,一名内侍引着下一位候选人入内。只见此女身着湖蓝色锦缎宫装,身姿窈窕,步履从容,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首辅裴烨的嫡女裴静姝。她落落大方地向明凰、明璃行礼问安,举止得体,不见丝毫慌乱。
明璃目光微动,趁裴静姝应答明凰问话的间隙,稍稍侧身,凑到明凰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问道:“阿姐,裴首辅前几日朝堂上突然附议姜尚书,力主太子选妃,莫非……就是为了他这位女儿?”
明凰闻言,仔细打量了裴静姝几眼,沉吟片刻,同样低声回道:“不像。裴静姝确是才貌双全,但裴首辅为人老谋深算,若真有意推女儿入东宫,不会用如此直白急切的方式,反而容易引人猜忌。这不像他的风格。”
明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面谈,裴静姝应对自如,言谈间显露出不俗的学识和见解,远胜前几位。然而,屏风后的景桓,听着那看似完美无缺的回答,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反而渐渐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倦。他从这些贵女们的言谈举止中,清晰地感受到她们背后家族的影子和政治博弈的痕迹。她们像是被精心雕琢后送上展台的玉器,每一分光彩都映照着家族的期许与算计。他深知自己体弱,前途未卜,这东宫如同漩涡中心,他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苦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拉入这无尽的争斗与束缚之中?
明璃敏锐地察觉到了屏风后传来的细微叹息声和那逐渐低沉的气息。她与明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明了。
恰在此时,一批面谈结束,下一批候选人尚未入殿。明璃起身,走到屏风旁,轻声道:“殿下,坐了这许久,想必也乏了。外面园子里秋海棠开得正好,殿下不妨去走走,透透气。”
景桓正觉心中憋闷,闻言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明璃一眼,低声道:“有劳二姐。”便在贴身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从侧门悄声出了偏殿。
东宫花园,秋意渐浓,几株海棠确已吐露芬芳。景桓信步其中,试图让清冷的空气驱散胸中的郁结。然而,没走多远,一名捧着茶盘的宫女低头匆匆与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风,隐约有股极淡的、不同于园中花木的异香飘过鼻尖。景桓并未在意,继续前行。
不料,走出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突感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扶住旁边的假山,却手脚发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下去,瞬间失去了意识。
“殿下!”贴身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扑上前。
恰在此时,新一批准备前往偏殿面谈的秀女们在小路另一端出现。她们见到不远处有人倒地,身旁只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内侍,皆是一愣。由于太子今日只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素色常服,加之这些贵女们大多从未近距离见过太子真容,见此情形,多数人选择了明哲保身,或驻足观望,或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气质清雅的秀女越众而出。她快步走到昏迷的太子身边,蹲下身,先是探了探鼻息,又轻轻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神色镇定。她对那惊慌的内侍道:“快去禀报镇北公主和明珠公主!再唤御医!” 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随即,她又提高声音,对周围的宫人道:“来人!快帮忙将殿下抬到通风处!”
她的举动及时且有条不紊,瞬间稳住了有些混乱的场面。几名侍卫闻声赶来,在她的指挥下,小心地将太子抬起。
明凰与明璃在偏殿闻讯,脸色骤变,立刻赶了过来。所幸御医很快赶到,一番诊视后,禀报说太子可能是劳累过度,加之体质虚弱,一时气血不继导致晕厥,并无大碍,稍作休息便可苏醒。
姐妹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明凰立刻下令彻查太子今日的饮食起居,并加强东宫戒备。
不久,太子悠悠转醒,面色依旧苍白,但神志已清。他得知是那位碧衣秀女及时施以援手,虚弱地向她道谢:“多谢姑娘。”
那秀女微微福身,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臣女苏婉清,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无恙便好,此乃臣女本分。”她言语清晰,举止得体,在经历了方才的突发事件后,依旧保持着冷静与从容。
太子看着她清丽的面容和沉静的眼眸,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这份善良与临危不乱的冷静,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明璃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这位名叫苏婉清的秀女,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事后,离开东宫,明璃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特地去了一趟负责筹备选妃事宜的礼部衙署,调阅了苏婉清的详细背景文书。
文书显示,苏婉清乃江南书香门第苏家之女,其祖父是已致仕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以清正廉明着称。其父苏彦辰,任江南道提举常平公事,正五品,是掌管粮价调节、赈灾备荒、农业水利及监督的地方官吏,职责重要,却并非能直接接触京城核心权贵圈的职位。苏家世代治学,属于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与目前朝中几大派系似乎并无过于密切的往来。
信息看起来干净、得体,甚至可称得上是太子妃的合适人选。然而,在返回公主府的马车上,明璃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窗棂,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仿佛平静水面下潜藏着暗流,却又抓不住任何确切的线索。苏婉清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另一种精心设计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