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十一月初二,御书房。
朝会散去,群臣各怀心思地退出紫宸殿。景和帝并未立刻起身,只是揉了揉眉心,对身旁的内侍低语一句。不多时,刚步出殿门的轩辕明璃便被请了回来,引往御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驱散了些许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父女之间的沉重。景和帝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父女二人。他没有坐在龙案后,而是与明璃一同坐在窗下的暖榻上,中间隔着一方小几,上面摆着两盏清茶。
“璃儿,”景和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没用封号,而是用了最亲近的称呼,“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明璃垂眸,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应声。苦吗?心早已麻木,只剩下必须前行的冰冷决绝。
景和帝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疼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里难受,更在自责。但朕要告诉你,景桓的事,不是你的错。朕这个做父亲的,坐在这个位置上,尚且没能护他周全,又如何能苛责于你?那些魑魅魍魉,处心积虑多年,防不胜防。你能在江南查到那些线索,已是尽了全力,若非你及时警示,朕恐怕连景桓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要怪,只怪朕当年……未能肃清宫闱,留下了祸根。”
明璃依旧沉默,但紧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些。
景和帝观察着她的反应,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璃儿,今日朝堂之上,你掷地有声,魄力惊人。但你可知道,你今日之举,已无异于向整个朝堂宣告,你,轩辕明璃,正式踏入了这夺嫡的漩涡。”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儿:“现在,这里没有君臣,只有父女。朕问你,你……可愿争这储位?”
明璃终于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等待着父亲的分析。
景和帝知道需要给她最清晰的局面,便缓缓道来:“老二(轩辕景璋)经此一事,虽无确凿铁证定其死罪,但通敌、谋害储君之嫌已深植朕心,其党羽亦遭重创,储位与他已无缘。老三景琛,今年十六,聪慧是有的,尤其醉心格物之道,与天工院那些人混得熟稔,朕看他做个逍遥王爷,钻研奇技淫巧倒是合适。但他母族卑微,自身也无心权术,若立他,不过是将他置于火上烤,下场……恐怕不会比景桓好多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老五景珏,年仅七岁,其母德妃出身清流,颇得一些寒门文官支持。但年纪太小,变数太大,且朕观其心性,被其母族影响过深,非人君之选。至于老六景琅……更是不值一提。” 提到幼子,景和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厌恶,显然对继后赵氏及其幼子有着难以化解的心结。
“朕最看好的,本是你长姐明凰。”景和帝叹了口气,“她有军功,有威望,性格刚毅,能镇得住场面。但她志不在此,一心守在北境,朕也不能逼她。如今……璃儿,”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明璃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期盼,“放眼朕的这些子女,有胆魄、有能力、亦有自己根基和手段的,似乎……只剩下你了。”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明璃的目光再次落回茶杯,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飞速地权衡着。扶植三弟景琛?他无心权势,且无母族支持,在自己和姐姐的庇护下或可安稳,但一旦她们失势,三弟必然成为下一个被清除的目标,他的爱好和单纯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扶持年幼的五弟景珏?那更是一场豪赌,且极易被其母族操控,最终很可能沦为傀儡,甚至……重蹈覆辙。
一条条思路清晰起来,一条条退路被堵死。她意识到,从她决定回京,从她代掌北境,从她在朝堂上亮出锋芒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争,她和她想要守护的一切(姐姐、林家、沈清韵……),都将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唯有将最高的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拥有真正的保护力量。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父亲复杂而期盼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父皇,儿臣……愿意争。”
景和帝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几分,眼中流露出欣慰与如释重负交织的神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朕心甚慰!” 他沉吟片刻,又道:“既然你已决定,朕便再给你一道护身符。即日起,朕特许你仿明凰的凤翔卫与皇姐的凌霄卫之例,组建一支属于你自己的私兵,员额不超过三千。一应粮饷装备,可由你自行筹措,亦可从内帑拨付部分。这支兵马,不受兵部辖制,直接听命于你,护卫你之安全,亦可助你处理一些……不便明面出手之事。”
看到明璃眼中闪过的讶异,景和帝解释道:“当然,私兵亦有规制。每季度需向朕禀报其规模、驻地及主要动向。在京畿重地,尤其是洛阳城内及周边百里,常驻兵力不得超过一千。至于练兵之人……”他顿了顿,“朕会从梅花卫以及你姑姑的凌霄卫中,抽调一批绝对可靠的精锐骨干,负责帮你搭建框架,训练初期士卒。如此,你可放心?”
这无疑是巨大的信任和权力。明璃起身,郑重行礼:“儿臣,谢父皇隆恩!必不负父皇所托!”
明珠公主府。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明璃刚踏入书房,早已等候多时的沈清韵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好奇。
“明璃!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买了那么多地?十万亩!我的天!你竟然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沈清韵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下好了,有这么多地做试验田,玉米、土豆、红薯一定能很快推广开来!你真是太有远见了!”
明璃看着沈清韵毫无阴霾的笑容,心头微微一涩,但脸上依旧平静:“早在北境时,听你描述姑姑可能带回的作物,我便开始让流云帮暗中物色合适的土地了。只是收购整合需要时间,且此事牵涉甚广,不想让你过早担心。”
她走到案前,语气变得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商人的算计:“我相信你的判断,清韵。你说这些作物能活人无数,能改变国运,我信。但正因如此,第一个大规模试种、成功选育并掌握最优种植方法的人,将来便能掌控天下粮种之一隅。这,将是比流云帮更稳固的根基,是真正的‘垄断’之源。”
沈清韵听着她冷静的分析,兴奋之情稍稍冷却,她看着明璃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的挚友有些陌生。那个会因百姓疾苦而动容、会因姐姐受伤而崩溃的明璃,似乎正在被一个更冷静、更理智、甚至有些冷酷的战略家所取代。
就在这时,明璃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清韵,说出了一句让她猝不及防的话:“清韵,东边的偏院已经修缮妥当了,环境清幽,一应物什都已备齐,你……可以搬过去了。”
沈清韵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搬过去?为什么?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明璃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我既已决定争储,前路便是刀山火海,危机四伏。你在我身边……太危险了。我不想连累你。”
沈清韵的心猛地一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明璃刻意回避的眼神和紧绷的下颌线。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疏远,或者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疏远。这是明璃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将可能成为靶子的自己,与重要但尚未暴露于敌人视野核心的沈清韵,进行物理上的隔离。这是一种笨拙的、却符合明璃当下心境的保护机制。
沈清韵沉默了。她看着明璃故作坚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无奈,也有一丝了然。她知道,明璃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蜕变,需要独自面对很多内心的挣扎和外部压力。此刻的“推开”,或许是她认为最好的方式。
良久,沈清韵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也没有争执,只是低声道:“好,我明白了。我……下午就搬过去。”
明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
沈清韵转身离开书房,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站在窗边、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说道:“明璃,我等你……走过这段路。”然后,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当房门合上的轻响传来时,明璃一直强撑的肩膀终于微微塌了下去。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任由一种混合着心痛、决绝和孤独的情绪,将自己悄然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