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六月初五,陈州,宛丘县衙后院临时居所。
距离抵达这座被瘟疫笼罩的城池,已过去整整十日。在暗影卫的铁腕执行和沈清韵制定的严密防疫措施下,城内的混乱秩序虽未彻底根治,但已初步得到控制。隔离区被严格划分,消杀日夜不停,流云帮艰难运抵的药材和粮食,如同细流般维系着这座垂危城市的命脉。
然而,瘟疫的魔爪,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探向了指挥核心。
是日黄昏,沈清韵正伏案比对各地送来的疫情记录,试图找出传播链的规律,忽觉一阵寒意袭来,随即额头传来异常的滚烫感。她心中猛地一沉,立刻放下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探了探颈侧。发热了。
她没有声张,默默起身,紧接着,喉咙开始发干发痒,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咳从喉间溢出。
“清韵?”同在屋内处理公文的明璃闻声抬头,关切地望过来。
沈清韵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淡然,她看向明璃,声音依旧稳定:“殿下,我可能……中招了。”
明璃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案上,脸色瞬间煞白。她猛地站起,几步冲到沈清韵面前,伸手想去碰她的额头,却又僵在半空。
“别过来!”沈清韵后退一步,语气坚决,“从现在起,我必须隔离。这后院东厢房是之前消杀最彻底的,我搬去那里。所有事务,通过韩岱儿传递。你……务必保重自己。”她的目光深深看了明璃一眼,包含了太多未言之意——计划才刚刚展开,你不能倒下。
不等明璃回应,沈清韵便迅速收拾了必要的笔墨、资料和那碗她一直督促明璃同喝的预防汤药,决绝地走向东厢房,从里面闩上了门。
明璃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冲过去砸开那扇门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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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的第一夜,对两人而言都无比漫长。
东厢房内,沈清韵的病情发展极快。入夜后,高热持续不退,浑身肌肉酸痛无力,咳嗽变得频繁而剧烈,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泛起刺痛。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大量饮水,按时服用带来的草药。黑暗中,她想起穿越前经历的那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想起隔离、方舱、核酸……那些曾经觉得遥远的名词,此刻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重现。她告诉自己,大多数感染者最终都能康复,现代医学统计的数据是她的精神支柱。她不能慌,尤其不能把恐慌传递给明璃。
正房内,明璃一夜无眠。她守着与东厢房相连的那面墙,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心如刀绞。她将公务暂时交给玄枭和赵文康,自己则一遍遍翻阅医书,尽管知道用处不大。后半夜,她自己也感到些许头晕和畏寒,但她只以为是忧心过度所致,并未在意,反而更坚定了要守在最近的念头。
次日,六月初六,沈清韵的症状进一步加重,高热不退,咳嗽愈发剧烈,开始出现胸闷气短的感觉。明璃隔着门,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也无法忍受。而恰在此时,她自己也清晰地感觉到了喉咙的肿痛和身体的阵阵发冷。
得知明璃也出现症状的瞬间,沈清韵在房内沉默了。阻止已无意义,同处险境已成事实。
“开门。”明璃站在门外,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让我照顾你。”
房门缓缓打开。沈清韵靠在门框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往日清亮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却在对上明璃视线时,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明璃不再犹豫,立刻下令将正房也设为隔离区,所有事务由韩岱儿在院外承接传达。她亲自扶沈清韵躺回床上,喂水、擦身、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在病魔面前,尊卑界限彻底模糊,只剩下最原始的相依为命。
病中,沈清韵时醒时睡。清醒时,她会断断续续地给明璃讲“另一个世界”对抗类似瘟疫的故事。“我们那里……叫它‘新冠’……”她声音微弱,描述着戴口罩、保持距离、隔离、疫苗,“虽然也很难……但最后……大多数人都挺过来了……殿下,别怕……我们……也能……”
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和概念,此刻却成了明璃最大的安慰。她知道,沈清韵来自一个医学远超当下的世界,她的话,代表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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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地分岔。六月初十左右,沈清韵在经历了约七天的凶险期后,高热开始逐渐减退,咳嗽频率减缓,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已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然而,明璃的情况却急转直下。
她的高热持续不退,甚至一度出现谵妄,咳嗽加剧,开始咳出带有血丝的痰液。沈清韵刚刚能勉强下床,便反过来拖着虚弱的身体照顾明璃。看着明璃日渐消瘦、呼吸艰难的模样,沈清韵心中的焦虑远胜于自己病重之时。
六月十二,明璃的病情进入最危重的阶段。她持续高烧,意识模糊,咳血加剧,一度气若游丝。县衙内外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韩岱儿、玄枭等人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沈清韵守在榻前,紧紧握着明璃滚烫的手,一遍遍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喂她喝下极苦的汤药,在她耳边低声重复着“坚持下去”、“你会好的”。
夜深人静,明璃曾短暂清醒片刻。她看着沈清韵憔悴担忧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与决绝。她示意沈清韵取来纸笔,强撑着坐起,靠在沈清韵怀里,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给姐姐轩辕明凰的信。信不长,字迹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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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见字如面。
此刻提笔,手指颤抖,字迹想必潦草难辨,望姐勿怪。高热反复,咳症不止,清韵说这是最凶险的关头。帐外风雨如晦,帐内孤灯如豆,此情此景,竟让我想起莫干山那个我们一同迷路、被皇祖母寻回的雨夜。只是这一次,带我回家的人,不知是否会来。
写这封信,并非示弱,亦非诀别。只因在这般清晰的、逼近的生死界限前,许多话若不说,怕再无机会。
首先,若你收到此信时,我已康复,那便最好。请将它付之一炬,只当是妹妹病中一场无谓的呓语。我们姐妹前路尚长,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不必为此分神。
但若……若天不佑我,这竟成绝笔,那么皇姐,请听我最后几句肺腑之言。
其一,莫要自责。 此行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身为轩辕氏女儿、身为大夏公主的责任,与你当年的选择一般无二。我从未后悔接过你的帅印,也从未后悔亲赴此疫区。若结局如此,是我的命数,亦是荣耀。请你万不可将责任揽于自身,继续前行,替我、替景桓,看护好这万里江山。
其二,善待清韵。 她于我,是挚友,是臂膀,更是照亮这幽暗世道的一束异光。她的才智与忠诚,远超世人想象。我若不在,请皇姐与父皇务必保全她、重用她。她的那些“奇思妙想”,是强国之策,望皇姐能助她推行。这是我……最后的请托。
其三,保重自身。 我们的敌人仍在暗处。我若倒下,你便是他们下一个目标。朝堂凶险,远胜沙场。姐姐刚毅,但需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请你……务必为了自己,也为了我们未竟之志,珍重万千。
其四,北境与朝堂…… 后续事宜,我已留下密匣,交于韩岱儿。内有我对互市、军改的未尽之思,以及对二皇子一党罪证的追查线索。姐姐可酌情用之。
皇姐,人说双生之子,心有灵犀。此刻,你可能感知到我的思念与不甘?我还有很多事想做,还想看你重披战甲,还想与你并辔看这天下海晏河清……
纸短情长,泪与墨俱下,就此搁笔。
无论生死,你永远是我最敬爱、最牵挂的姐姐。
妹 明璃 绝笔于景和十二年六月十二夜,疫区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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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要求加急递送,只是将信交给韩岱儿,嘱其按平常驿道发送。这封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别,一种将最坏结果坦然接纳的平静。她不愿姐姐因加急信件而惊慌失措,宁愿她收到信时,一切已成定局——无论是悲是喜。
沈清韵看着那封信,泪水无声滑落。她没有劝阻,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明璃。
或许是这封信宣泄了心中的郁结,或许是沈清韵不离不弃的照顾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年轻的身体终于开始产生抗体,在经历了一天一夜最凶险的挣扎后,六月十三,明璃的高热奇迹般地开始消退。虽然依旧虚弱,咳血停止,意识逐渐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在病榻上相互扶持,慢慢调养。沈清韵将自己康复的经验悉数用上,精心照料。期间,她们仍通过韩岱儿了解外界疫情,得知在她们病重期间,暗影卫和周文正等人依旧忠实地执行着既定的防疫策略,城内秩序并未崩溃。
七月初五,距离抵达陈州整整三十天。轩辕明璃和沈清韵基本康复,虽然身体仍显虚弱,但已无大碍。当她们再次走出隔离的院落,出现在焦急等待的属下和军民面前时,引起的震动无以复加。
钦差公主与她的女官,竟从如此凶险的瘟疫中死里逃生!这个消息如同最强的强心剂,迅速传遍全城。连公主殿下都亲身经历了瘟疫并战胜了它,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恐惧和放弃?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开始真正在陈州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点燃。新增的病患的数字,在经历了高峰后,终于开始呈现出缓慢但坚定的下降趋势。个人与疫情的共同转折点,似乎就在这个夏天,悄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