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清晨,寒意料峭。
观摩团的官员们用过早膳,却无一人有动身的迹象,气氛沉凝。
昨日被赵灵儿一番话堵得下不来台,主官张柬的脸色依旧难看。
一名尖嘴猴腮,留着山羊胡的官员站了出来,他是户部派来的主事,名叫钱林,素以账目苛刻闻名。
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张大人,下官昨日在城中略作估算,这青石县修路、盖楼,开支之巨,怕是堪比一州一府的年税。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何来如此巨款?这里面,要说没有猫腻,下官是断然不信的!”
这话一出,几名世家子弟立刻附和。
“不错!怕不是将朝廷的赈灾款项,挪作他用了!”
“或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
矛头直指贪墨,这是文官最致命的罪名。
张柬冷冷一笑,看向门外候着的苏云:“苏县令,你可听到了?我等奉皇命而来,查的便是实情。这账目,你敢让我们看看吗?”
苏云神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他侧过身,对着身后一拱手。
“福伯。”
“老奴在!”
福伯应声而出,对着身后一挥手。
“抬上来!”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滚滚之声,驿馆外,十几名衙役推着独轮车,吃力地将一口口沉重的木箱搬了进来。
咚!咚!咚!
木箱被重重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转眼间,驿馆大堂便被数十口大箱子堆满。
福伯上前,打开其中一口箱子。
满满一箱,全是分门别类、用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和账册。
“各位大人。”苏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堂,“青石县自本官上任以来的所有账目,尽在于此。从一文钱的采买,到一万贯的开支,每一笔,都有记录。”
“各位大人想查,随时可以。想查哪一笔,下官便为您取哪一笔。”
这如山铁证般的气势,让叫嚣的官员们瞬间哑火。
户部主事钱林脸色一变,他本以为苏云会百般推诿,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坦荡。
他强作镇定,冷笑道:“账本再多,也可作假。本官要亲自抽查!”
说着,他上前一步,随手从箱子里抽出三卷竹简。
一卷是水泥厂的采购记录,一卷是民夫的工钱发放名录,还有一卷,是平价商行的流水。
钱林展开竹简,只看了一眼,眉头就锁死了。
这账目……太清晰了!
每一笔支出,不仅记录了时间、数目、用途,后面还附有经手人、验收人的签名画押,甚至连对应的货运单号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他想找个错漏,竟无从下手!
“赵计吏。”苏云淡淡开口。
赵灵儿上前一步,手中拿着几张硕大的麻纸。
“钱大人,您看的这三本账,或许有些繁杂。下官为您做了一些简略的图表,或可一目了然。”
她将麻纸在桌上铺开。
一张是饼状图,清晰地标示出县衙总开支中,工程建设、民夫工钱、行政开销等各项所占的比例。
一张是柱状图,展示了建设券的发放、兑付与市场流通量的变化趋势。
还有一张,竟是复杂的流程图,将一车石料如何从采购、运输、入库、领用,最终变成民夫手中的工钱和餐桌上的饭菜,整个流程的资金流与物资流,画得清清楚楚。
“这是……何物?”
钱林看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图表,彻底懵了。
他钻研了一辈子账本,自诩火眼金睛,可眼前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特娘的都画得什么鬼画符,一点儿都看不懂啊!
赵灵儿声音清脆,从容解释:“此乃‘财务分析图’,便于宏观审视,亦可微观追溯。比如钱大人关心的资金来源,大部分来自青云商号的盈利,以及建设券的前期融资,并非朝廷拨款。每一笔收入,都有源头;每一笔支出,都有去向。所有账目,权责清晰,相互印证,绝无作假之可能。”
她一番话,配合着那几张颠覆认知的图表,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钱林的心上。
钱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失策了,失策了呀。
在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账目体系面前,他压根指点不了什么。
张柬看着钱林狼狈的模样,眼神阴沉,开口强行挽回局面:“账目做得再漂亮,也只是纸上文章!苏县令的‘以工代赈’,说得好听,焉知不是强征百姓服苦役?”
“走!去工地看看!”
他拂袖起身,带着众人,气势汹汹地直奔城外最大的安置房工地。
工地上,数千民夫正干得热火朝天。
观摩团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民夫们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
王猛按苏云的吩咐,并未清场,也未特意安排。
张柬等人随机走到一处正在砌墙的所在,工部的一名官员指着一名汗流浃背的民夫,厉声问道:
“你!本官问你,来此做工,是自愿的,还是被强征的?县衙每日给你多少工钱?可曾克扣?”
被点名的,正是民夫张三。
他放下手中的砖刀,抹了把汗,看着眼前这群官老爷,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
“官老爷,你这话说的!俺们当然是自愿来的!”
张三的声音洪亮,吸引了周围工友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
“俺叫张三,去年还是个流民,带着婆娘娃儿,饭都吃不上,差点就要饿死了!”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情绪有些激动:
“是苏大人收留了俺们!给俺活干,一天二十文,顿顿有肉吃!俺婆娘在布坊织布,一月也能挣几百文!俺娃儿,在县学里读书,不要一文钱!”
他越说越大声,眼眶都红了:
“俺们以前是流民,现在是青石县的百姓!俺们住的这楼,就是俺们自己盖的!这每一块砖,每一捧泥,都有俺们的汗水!俺们不是给官府干活,是给俺们自己盖家!”
“对!是给咱自己盖家!”
旁边一个黑脸汉子也吼道:
“俺叫李四!俺上个月挣了六百多文,给俺娘买了新棉袄!这在以前,俺想都不敢想!”
“还有俺!俺攒了钱,准备开春就娶媳妇!”
“苏大人是好官!谁敢说苏大人一个不字,俺第一个跟他拼命!”
一个人,两个人,十个人,上百个人……
工地上成百上千的民夫,汇聚成一股声浪,那一张张朴实而激动的脸,那一双双真诚而炙热的眼,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他们用最朴素的话语,讲述着自己命运的改变。
这不再是辩解,这是成千上万颗民心的见证!
那几名原本还想挑刺的官员,被这股气势骇得连连后退,脸色苍白。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刁民”。
在他们认知里,百姓见到官员,应是畏畏缩缩,噤若寒蝉。
何曾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甚至敢跟官员叫板的?
张柬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质疑账本,能质疑动机,但他如何质疑这成千上万张洋溢着幸福和希望的脸?
任何阴谋论,在这样铁一般的民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观摩团中,几名并非出自保守派的官员,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深思。
他们似乎……开始理解了,为何陛下会对这个小小的青石县,如此看重。
……
傍晚,宣传队为观摩团安排了专场演出。
当《民心大堤锁龙王》的快板响起,那“大堤若垮我抵命,护我百姓享太平”的呐喊,让不少官员为之动容。
当《青云新居梦》那婉转的歌声唱起“青石瓦,玻璃窗,从此寒冬不受凉”时,一名年长的吏部官员,竟忍不住悄悄抬袖,拭去了眼角的泪光。
铁一般的事实,山一般的民心,再加上这直击灵魂的“软刀子”。
一整天下来,观摩团内部的气氛,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夜,驿馆客房内。
几名官员悄然聚在了一起。
“张大人,今日所见,这苏云……似乎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啊。”一名户部官员小声道。
“何止!账目清晰,民心所向,此乃能臣,治世之能臣!”另一人附和。
张柬的亲信,那名御史言官立刻反驳:
“糊涂!尔等皆被其表象所惑!此人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老辣,城府深不可测!今日种种,焉知不是他早已安排好的大戏?其收买人心之术,炉火纯青,长此以往,百姓只知有苏云,而不知有朝廷,此乃取乱之道!”
双方顿时争执起来,虽然声音刻意压低,但房内的火药味,已然渐浓。
而在另一间客房的阴影里,影七静静地擦拭着一柄短刃。
刀刃薄如蝉翼,吹毛断发。
他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争吵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文斗,失败了。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终究是靠不住的。
那么,就该轮到他登场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小巧的瓷瓶,和那张画着孙万财下榻客栈位置的地图。
地图上,迎仙楼的位置,被一个红圈,重重标记。
是时候,让这场“观摩”,变得更精彩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