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穿透了工业区的轰鸣,响彻整个河谷。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
前一刻还如同雷神擂鼓的水力锻锤,下一刻便停在了半空;那喷吐着火树银花的砂轮机,也渐渐止住了刺耳的尖啸。
整个咆哮的工业巨兽,在这一声号令之下,竟瞬间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从各个厂房里涌出的嘈杂脚步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
“到饭点儿咧!”李老汉抹了把汗,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看到赵祯他们被吓到时还要灿烂,“走,贵人,俺带你们去瞧瞧咱们的伙食!苏大人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想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饱料!”
他领着一行人,拐进了另一片同样用青砖围起来的巨大院落。
院门口的牌子上,刻着三个朴实无华的大字——“第一食堂”。
一进院门,一股混合着米饭香、肉菜香的浓郁气味便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人最原始的食欲。
院内,是一个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巨大棚屋。
数百名刚刚下工的汉子,正自觉地排成几条长龙,手里拿着大小不一的饭盆,秩序井然地向前挪动。
没有人插队,没有人喧哗,只有与相熟工友间的低声说笑。
长长的打饭台后,十几名系着白围裙的妇人正忙碌地挥舞着大勺。
台子上,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木桶。
一桶是堆得冒尖的白米饭,蒸得粒粒分明;一桶是油汪汪的炒青菜,绿得喜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一大桶炖肉,白菜和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香气四溢。
赵祯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些排队的工人。
他们衣衫上沾着灰尘与汗渍,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麻木与愁苦。
他们看着前面饭桶的眼神,是亮的,是充满期盼的。
这,与他沿途所见,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就能打破头的流民,恍如两个世界的人。
“老丈,这么多人吃饭,都不要钱吗?”包拯看着那桶炖肉,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在他看来,如此供给,即便是京城的禁军,也未必有这般伙食。这得是多大的开销?
“咋能不要钱?”李老汉乐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话也是苏大人教俺们的。在工地、厂里干活的,挣的是‘工分’,每天干多少活,记多少分,清清楚楚。这工分,就能在这儿换饭吃,换油盐酱醋,攒够了,还能换新楼房住咧!”
他指了指队伍旁边一个挂着“外客售饭处”牌子的小窗口。
“像几位贵人这样的外来客商,没工分,就得用铜钱买了。一顿饭,三十文,管饱!肉要另算。”
赵祯的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工分。
原来如此。包拯奏疏里所言的“私印钱钞”,原来是这个东西。
这并非一种货币,而是一种内部的劳动凭证,一种将所有人的努力与未来的回报,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激励制度。
高明!实在是高明!
“走,我们也去尝尝。”赵祯兴致勃勃地一挥手,竟真的抬脚,朝着那条长长的队伍末尾走去。
“东家,这……”护卫首领大惊,下意识地想阻拦。
“无妨。”赵祯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前面那个工人的后脑勺。他这一生,还从未排过队。这种感觉,新奇又有趣。
包拯站在原地,看着那位九五之尊,竟真的像个普通商贾一样,汇入了那满是汗味的队伍中。
他张了张口,想说“于理不合”,想说“有失体统”,但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这里,他那些引以为傲的“理”和“体统”,似乎根本无人在意。
最终,他只能黑着一张脸,跟了上去,活像一个随时准备跟东家算账的刻薄账房。
轮到赵祯时,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窗口后的年轻姑娘麻利地称重、算账,然后找给了他一大串铜钱和几张印着数字的纸片。
“这是‘饭票’,大官人,省得您天天带这么多铜钱,麻烦。”
赵祯拿着那温热的饭票和沉甸甸的铜钱,心中百感交集。
很快,一份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了他面前的托盘上。
一大碗米饭,一勺青菜,外加一勺另外花钱买的炖肉。
君臣二人在护卫的簇拥下,找了个空桌坐下。
周围的工人们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埋头大吃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酣畅声响。
赵祯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肉,放进嘴里。
肉香和酱汁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他咀嚼着,目光却越过饭碗,听着邻桌几个工人的闲聊。
“老王,你家那房子分在几楼?听说五楼光线最好!”
“嘿,我运气好,分在三楼!不高不矮,正合适!等婆娘娃儿接过来,咱也算是在城里安家了!”
“说的是啊!再干两个月,俺的工分也够给娃儿报上县学了!苏大人说了,娃儿读书,以后就有大出息!”
“可不是嘛!顿顿有肉吃,娃儿有书念,睡觉有新房!这日子,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
赵祯静静地听着。
这些最朴素的对话,像一股暖流,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是如何扎根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里的。
这不是靠空洞的教化,不是靠威严的律法,而是靠一碗实实在在的肉,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一个孩子能读书的未来。
而他身旁的包拯,却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在观察。
他看到每个人的碗里,份量都足足的,菜里的油水清晰可见。
他看到那些工人壮硕的臂膀和黝黑却红润的脸庞。
终于,他忍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一个看起来吃得最香的壮汉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审案般的口吻问道:“这位壮士,在下看你饭量不小,这食堂的饭,可够吃?”
那壮汉嘴里塞满了饭,含糊地“唔”了一声,用力点点头。
包拯紧追不舍:“那工钱……也就是工分,发放得可还及时?管事的,有没有克扣你们的时候?”
他这话一出,那壮汉终于停下了筷子,抬起头,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
“克扣?”
壮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同桌的人都跟着笑。
他放下碗,突然伸出自己那条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胳膊,猛地一用力,肱二头肌瞬间坟起,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先生,您瞧瞧这个!”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声音洪亮,“您觉得,克扣伙食,能长出这身肉来吗?”
他指着自己碗里那块最大的肉,又指了指远处的工地。
“以前在老家,俺们是想让人克扣,都没那个门路!现在在青石县,苏大人的规矩,写在墙上,念在嘴里,记在心里!干多少活,拿多少分,一清二楚!谁敢克扣?工友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壮汉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重新拿起饭碗,还不忘补上一句:“先生,您要是没吃饱,俺这碗里还有肉,分您一块?”
“……”
包拯僵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脸,比刚才被那乡妇抢白时,还要烫。
他一生断案,审过无数刁民悍匪,也审过无数贪官污吏。
他习惯了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罪证,习惯了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
可在这里,他的所有怀疑,都被一碗炖肉,一条壮硕的胳膊,和那句“分您一块肉”,给击得粉碎。
他缓缓走回座位,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再看看身边正与民同食、吃得津津有味的“赵员外”。
这位大宋的铁面青天,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或许,他所坚守的法度,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