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青石县令苏云,愿将水泥、炼钢、水力机械等所有营造之法,尽数献于朝廷!”
“若陛下信得过臣,臣请旨,愿赴大宋任何一处边关要地,不领官阶,不掌兵权,只为一匠头,为我大宋,督造第一座——军工坊!”
苏云的声音,还在后院中回荡。
赵祯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在袖中紧握。
他看着苏云,那眼神里,有身为帝王的猜忌,有发现旷世奇才的狂喜,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军工坊!
钢铁长城!
雪岁币之耻!
这些词,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要当场拍案,允了苏云所请。
然而,就在这气氛被推至顶点的时刻,包拯那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他没有再纠结于工坊之事,而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张有些发皱的硬纸片。
正是那张价值十文钱的“青石县参观凭证”。
“苏云,本官还有一事不明。”包拯举起那张凭证,目光森然,“军国大事,暂且不论。你擅自印发此物,在青石县内流通,更有甚者,本官听闻,你还发行了一种名为‘建设券’的票据,向民间富户摊派,此等行径,与私铸钱钞何异?你可知,此乃扰乱国法,动摇币制之大罪!”
相比于之前那些虚无缥缈的“理念之争”,这一条罪名,是实实在在写在大宋律法里的,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死罪!
院内的气氛,瞬间从激昂转为冰冷。
擅兴工坊,可以说成是为民谋利;严苛规矩,可以说成是移风易俗。但染指钱币,这是任何一个朝代都绝不容许触碰的红线。
这罪名,比之前所有加起来,都要重!
赵祯眼中的火焰,也瞬间冷却了几分。
他看向苏云,神情重新变得凝重。
钱,是国之血脉。
苏云此举,确实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面对这致命的指控,苏云却只是看了一眼那张凭证,神色平静。
“陛下明鉴,包大人所言不差。”
他竟先是坦然承认。
“青石县一穷二白,朝廷拨发的钱粮,杯水车薪。臣若不动用些非常之法,莫说修路筑堤,便是那五万流民的嚼用,都无从谈起。届时百姓早已饿死,何来今日景象?此法,实为臣无奈之举。”
他这番话,说得坦荡,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是啊,朝廷没钱,我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赵祯默然。
他知道,苏云说的是实话。
苏云话锋一转,看向赵祯:“臣闻陛下与朝中诸公,也常为国用不足而忧。臣在青石县这小打小闹的法子,或许……可为陛下与朝廷,提供一个参考。”
“譬如治理黄河,历来耗费巨大,动辄百万贯。若朝廷能效仿青石县,发行‘黄河水利债’,昭告天下,言明此债以未来数年的关税、或沿岸田赋增收为抵押,到期还本付息。如此,或可在不加赋于民的前提下,解开这燃眉之急。”
“至于监管,”苏云小心翼翼地抛出引子,“若朝廷能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来统筹此类事务,定下规矩,规范管理,或可趋利避害,将此法用之于正途。”
“好一个‘无需加赋于民’!”赵祯的眼睛亮了,他顺势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苏卿之蓝图,朕心向往之。然国库财用,年年入不敷出,如之奈何?莫非,当真要全靠发行你说的这‘债券’不成?”
苏云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陛下,这正是关键。”
他走到赵祯面前,神情无比郑重。
“债券之根本,在于一个词——‘信用’。”
“青石县的百姓、商户,信我苏云能把事办成,能让他们赚到钱,所以他们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来买我这小小的‘建设券’。这,是臣的信用。”
“可陛下您呢?”苏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陛下坐拥四海,富有天下,您代表的,是整个大宋的信誉!这‘国家信用’,岂是臣一小小县令可比?”
“若由朝廷出面,以我大宋江山社稷、国家税收为担保,发行‘大宋建设国债’,昭告天下,募集资金,专用于修路、治河、强军此等利国利民之千秋大业。天下的百姓,信的是朝廷;天下的富商,图的是稳定的利息。陛下,您说,何愁资金不聚?”
赵祯的呼吸,骤然急促。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由无数金钱汇成的河流,正向着干涸的国库奔涌而来。
这还不够。
苏云紧接着抛出了一个更具颠覆性的概念。
“再者,陛下甚至可以设立一处‘皇家钱庄’!”
“不,它不是寻常的钱庄。”苏云立刻补充道,“它的核心职能,有三。”
“其一,统一货币,规范天下钱法。凡私铸、劣币,皆由其回收兑换,从根源上杜绝币制之乱。”
“其二,吸纳民间余钱。百姓手中的三文五文,富商巨贾的万贯家财,皆可存入其中。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朝廷只需支付些微利息,便可将这天下死钱,尽数化为活水,为己所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放贷!以远低于民间借贷的利息,贷给那些真正需要资金的商号、作坊,助其兴业。如此,商业繁荣,税收自涨,朝廷与百姓,两相得利!”
苏云的声音,在院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惊雷。
“陛下,这便是让死钱变活钱,让钱生钱的道理!”
“荒谬!”
包拯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脸色已然铁青。
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危险、最悖逆的言论,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与民争利,莫过于此!朝廷,乃是教化万民、执掌公器之所在,岂能行此商贾之事,开钱庄,借钱财,与那市井之徒一般计较蝇头小利?!”
“此与盘剥百姓何异?!若行此道,官将不官,国将不国!纲常伦理,将毁于一旦!”
包拯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苏云,痛心疾首,“苏云,你这是要将我大宋,变成一个巨大的……大钱庄吗?!”
苏云却对着包拯,深深一揖。
“包大人,您谬矣!”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正视着包拯的怒火。
“民间高息借款,利滚利,息如猛虎,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卖儿卖女。那是吮吸民髓的恶鬼!”
“而我说的‘皇家钱庄’,其放款,息低而法明,流程公开透明。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盘剥,而是为了扶持,是为了帮助那些有能力、有想法却苦于没有本钱的人兴家立业。此乃疏通血脉、普惠万民之道!”
苏云的目光,扫过包拯,最终落在赵祯身上。
“陛下,此法我称之为“金融”。金融如水,堵,则泛滥成灾;疏,则灌溉万田。”
“这股力量,朝廷若不去掌控,就必然会被地方的豪强、门阀所把持。他们会用这股力量,兼并土地,操控物价,鱼肉百姓。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国之隐患!”
“朝廷掌握了金融,便等于掌握了天下经济的命脉。可以此调控物价,可以在丰年吸纳余钱,在灾年开仓放贷,赈济灾民。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重器!”
治国之重器!
赵祯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从苏云的话里,听到的不是一个贪婪的钱庄,而是一个足以调控整个国家经济的强大武器!
他比包拯更明白钱的重要性,更明白国库空虚的无力。
“包卿。”
赵祯沉声开口,打断了还想激烈争辩的包拯。
皇帝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思索。
“苏卿所言……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似有其理。”
包拯的身子,猛地一僵。
“此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赵祯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苏云身上,“苏卿,你可先拟一道札子,将这‘钱庄’之制,详细阐述给朕看。”
他又转向包拯,语气不容置疑。
“包卿,今日之事,暂勿外传。”
赵祯知道,这件事情,比推广水泥和钢铁,要难上百倍,千倍。它触动的,将是整个大宋最根深蒂固的观念,和最庞大的利益集团。
但他心中那团火,却被彻底点燃了。
他看着苏云,脑海中,工业、金融、钢铁、水泥……这些陌生的词汇,最终都汇成了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念头。
若真能如此,钱粮不缺,兵甲锋利……
那朕的兵,又该是何等模样?
那燕云故地,是否真有收复之日?
包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知道,官家的心,已经彻底被说动了。
赵祯负手而立,目光越过院墙,望向那轰鸣声传来的方向。良久,他才幽幽地开口,像是在问苏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有了钱,有了钢,朕的大宋,是否就能真的……挺直腰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