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智人?”
这五个字,如同五雷轰顶,接连劈在阿弥的意识深处,将他所有的思绪瞬间炸得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关于身份的谜团、所有对自身来历的困惑,在这一刻,被这条诡异的黑蛇契约灵,用如此平淡却又惊心动魄的方式,一语道破。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对方是如何得知的,也来不及去质问,因为——
玄冥黑蛇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任何反应和追问的机会。
在吐出那石破天惊的问句之后,它那由纯粹黑暗构成的蛇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咬”在了阿弥的额头上!
没有实质的伤口,却有一股冰冷、粘稠、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黑暗力量,强行灌入!
阿弥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感知、与现实的联系,都在瞬间被切断、剥离。
身体的感觉消失了,小夜焦急的呼唤声远去了,营地的景象也如同褪色的画卷般模糊、湮灭。
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失重与穿梭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去了漫长的时光。
一点光亮在前方浮现,迅速扩大。
当阿弥的视觉重新恢复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地方。
脚下,是冰冷、坚硬、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鳞片?
不,不是鳞片,是某种更为宏大、更为古老的存在。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看到的是一片深邃、覆盖着狰狞骨刺与厚重甲壳的弧形轮廓。
他正站在一颗无比庞大的、黑龙的头颅额心之上!
而下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不是精灵的典雅树屋,不是兽人的粗犷部落,也不是矮人的坚固山堡。
那是一片绵延无尽、风格统一的宏伟建筑群。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镶嵌着巨大的魔法水晶,流淌着彩虹般的光辉;
宽阔的街道以某种几何美感铺陈开来,上面行驶着依靠魔法或未知技术驱动的、流线型的载具;
巨大的广场上矗立着栩栩如生的雕像,描绘着形态各异的……人类?
是的,是人类!
穿着华丽繁复的服饰,或手持书卷,或高举利剑,或操控着复杂的魔法阵图。
“这是我的时代。”
一个低沉、浑厚,仿佛带着千年风霜的声音直接在阿弥的意识中响起。
声音的来源,正是他脚下这头仿佛由山脉雕琢而成的黑龙。
是玄冥黑蛇的声音,但此刻,却充满了古老巨龙般的威严与苍凉。
“我已经……忘记过去了多久。记忆磨损得厉害。”
黑龙继续述说着,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但这个种族——智人——他们所建立的文明确实曾经存在,并且……盛极一时。”
黑龙开始缓缓移动,并非飞翔,而是如同在水中游弋般,载着阿弥在这片凝固了时光的景象上空盘旋。
阿弥俯瞰着下方的一切,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与他如今所见的精灵、兽人、矮人三族鼎立、互相竞争乃至敌对的格局截然不同。
在这个时代,智人,或者说人类,是绝对的主宰。
他们的城池遍布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造物充满了想象力与力量感。
而其他种族——他能看到体型较小的精灵在人类学者的指导下学习魔法原理,看到强壮的兽人作为工匠或卫士在人类城市中工作,看到矮人与人类技师一同在巨大的熔炉前忙碌……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处于从属或合作的位置,智人文明的光辉,彻底掩盖了其他所有种族的光芒。
“各个时代的人皇引领着他们,”黑龙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追忆,“从蒙昧走向辉煌。”
随着黑龙的话语,阿弥眼前的景象开始加速流转、更迭。
他看到迷雾泛起,一个又一个身影在迷雾中显现又隐去——
最初,是身穿简陋兽皮、手持石矛木棒、在荒野中与巨兽搏杀的雄壮身影;
接着,是身着麻布长袍、在篝火旁刻画着最初文字与符文的智者;
然后是头戴王冠、手持权杖、在宏伟宫殿中接受万民朝拜的帝王;
再后来,是身披铭刻着繁复魔法符文铠甲、率领着钢铁洪流开疆拓土的征服者……
影像流转越来越快,最终定格。
迷雾中,最后的身影清晰起来。
那是一位身披染血战甲、手持断裂长剑的女子。
她的面容并不娇艳,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毅与决绝。
她站在一座残破城池的最高处,身后是残存的、面带惊恐与绝望的人类子民,身前是……一片无法看清、却蕴含着灭世之威的、翻滚的混沌与黑暗。
她的眼神,如同最后的星辰,燃烧着守护与不屈的光芒。
人皇的传承,始于荒野,终于绝境。
“他们的欲望推动着他们不断扩张、发展。魔法被系统化,技艺攀升至巅峰……甚至,连如今你们所依赖的‘契约’的雏形,也正是在那个时代,被他们最先发现并尝试掌握的。”
黑龙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他们接触到了神器,并狂妄地试图复刻、解析,想要探究构成这个世界的……最本质的规则与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
黑龙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与……难以言喻的敬畏。
“因为他们走得太快,太高,太过……‘高调’,触及了世界本身不容窥探的禁忌。他们被‘世界’的恶意……标记了。”
“人类用他们整个种族为代价,让所有种族得到了第一个至关重要的规则。”
“……这个世界,是有属于自己的意识的。”
景象骤然剧变!
祥和繁华的文明图景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灾难在同一时间、在世界各地爆发的灭世景象!
天空裂开狰狞的缝隙,燃烧的陨石如雨坠落;
大地疯狂震颤,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吞噬一切;
海洋掀起万丈狂涛,淹没沿海的一切繁荣;
瘟疫如同无形的恶魔,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无论魔法还是药物都难以遏制;
动植物疯狂异变,化为只知杀戮的怪物;就连最基本的元素都开始暴走,火焰冰冷,寒流灼热,重力紊乱……
这不是针对某一地区或某一族群的灾难,这是世界意志发动的、无差别的、旨在彻底抹除“智人”这个存在的清洗!
世界不在乎这场清洗是否会殃及其他种族,它只需要达成那个唯一的目的——让智人,彻底灭亡!
这场清洗,持续了不知多少年,或许是数十年,或许是数百年。
在黑龙展示的破碎画面中,阿弥看到了人类文明如何在绝望中挣扎、反抗,如何点燃最后的魔导科技与禁忌魔法,又如何在一片片化作焦土与废墟的家园中,悲壮地走向终末。
繁华的城池变为鬼蜮,巍峨的魔法塔拦腰折断,曾经熙攘的街道只剩白骨与残垣……
人口锐减,文明断层,传承断绝。
“……很显然,‘世界’做到了。”
黑龙的声音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片无尽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荒芜焦土之上。
智人文明,连同他们创造的一切辉煌与罪孽,都被彻底从大地上抹去,只留下极少数可能埋藏在地底深处的遗迹,以及……被世界恶意篡改、遗忘的历史。
“而我,”黑龙的声音将阿弥从灭世的震撼中拉回。
“玄冥,是最初与智人订立古老契约的兽种之一。契约的内容是:永远守护人类,即使人类灭亡,也要想方设法……保留最后的火种。”
它顿了顿,巨大的龙首似乎微微转向,无形的目光落在渺小的阿弥身上。
“现在,我见到了你。我的任务……已经达成。
我与智人之间的古老契约与纠葛……至此,终结了。”
它的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却又带着无尽苍凉的解脱。
阿弥从震撼中猛然惊醒,他想开口,想告诉这条古老的存在:
不,你弄错了!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土着智人,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莫名其妙被召唤过来的穿越者!我只是恰好有着人类的形态和记忆!
但玄冥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接受吧……这是你应得的,也是我最后能做的。”黑龙低沉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一道温暖而威严的金色光芒,从黑龙的额心——也就是阿弥站立的位置下方——升腾而起,如同烙印般,穿透了阿弥虚幻的灵质躯体,深深地印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蕴含着无尽知识与传承信息的古老印记,散发着淡淡的、属于人类文明最后余晖的光芒。
“这是‘智人标记’,承载着全体智人文明残留的意志与……赐福。”
玄冥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虚弱。
“可惜,如今已无其他智人存在,这份赐福……在当今时代,或许很难发挥出它曾经应有的力量了。”
印记融入阿弥体内,带来一阵温暖的悸动,随即隐没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不过……它还有别的作用。当你需要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玄冥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风中残烛。
阿弥脚下的黑龙身躯,以及下方那定格在末日焦土的景象,开始如同褪色的沙画般,被无边的黑暗从边缘开始迅速吞噬、湮灭。
“契约灵终将伴随灵主消散……这是铁律。饶是我,也只是利用天赋,强行多留存了这片刻时光罢了……”
玄冥最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解脱,一丝疲惫,彻底消散在蔓延的黑暗之中。
“等等!我还没……”阿弥的话戛然而止。
无边的黑暗彻底笼罩了他。
意识再次回归,伴随着的是身体各处传来的、真实的酸痛与虚弱感,以及消毒药水混合着草药的气息。
阿弥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单。
映入眼帘的,是小夜那张写满了担忧与后怕的脸,以及旁边莉娜小姐那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镇定的面容。
“阿弥!你醒了!”
小夜看到阿弥睁眼,瞬间喜极而泣,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莉娜也明显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
“感觉怎么样?你突然昏迷,小夜怎么都唤不醒你,也收不回契约空间,我们只好把你送到医疗处。”
阿弥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温暖,但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脑海中,那黑龙的威严、灭世的景象、古老的契约、金色的印记……一切如同一场宏大而悲凉的幻梦。
“我……没事。”
他声音沙哑地回答,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回小夜和莉娜身上。
“那条黑蛇……”
“消失了。”莉娜语气肯定,“你昏迷后不久,它就彻底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应该是灵主死亡后的正常现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延迟了。”
正常现象?延迟?
阿弥在心中苦笑。
那绝不是简单的延迟。那是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执念交付,是文明余烬的最后传递。
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说。
关于智人的过往,关于玄冥的使命,关于心口的印记……
这一切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沉重。
在彻底理清头绪,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之前,他无法,也不敢轻易向任何人透露。
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重复:“嗯,消失了。”
窗外的夕阳,将病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仿佛在无声地映照着某个早已逝去的辉煌时代,最后落在他身上的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