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宅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句酝酿了许久的叹息。林晚星抱着熟睡的陆承玥站在门廊下,鼻尖立刻钻进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旧书纸页混着栀子花的香,这味道从她十五岁那年就刻进了骨血里,哪怕隔了五年,依旧清晰得像昨天。
“进来吧,外面风大。”林天明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却笑得舒展,“房间早就收拾好了,还是你以前住的那间,床换了新的,软和些,方便你夜里喂孩子。”
林晚星“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儿。陆承玥的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大概是路上颠簸累了,睡得格外沉。左手边的婴儿车里,陆承宇也在打盹,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握着什么宝贝。
走上二楼的楼梯,扶手上的雕花被岁月磨得光滑,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台阶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晚星的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这满楼道的安静——这里没有陆宅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没有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连空气里都飘着种“不用紧绷”的松弛感。
“到了。”林天明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房间比记忆里小了些,却收拾得一丝不苟。书桌上还摆着她高中时用的台灯,灯罩边缘有些泛黄;墙上贴着几张微微卷边的乐谱,是她当年参加比赛时获奖的曲目;衣柜门后挂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
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窗台上的花盆,里面种着株半死不活的薄荷。“这是……”
“你走那年种的,”林天明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我学着浇水,总养不好,却也没死透,想着说不定哪天你回来能看看。”
林晚星的眼眶忽然就热了。她以为这里的一切早就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却没想父亲替她守着这一方小天地,连株快枯死的薄荷都舍不得扔。她把陆承玥放进床边的婴儿床里,指尖轻轻碰了碰薄荷的叶子,居然摸到了点湿润的凉意。
“爸,谢谢你。”
“傻孩子,跟爸客气什么。”林天明转身往外走,“我去厨房看看汤好了没,你先歇歇,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婴儿均匀的呼吸声。林晚星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她的日记本,从初中到大学,一本本按年份排好,封面上的字迹从稚嫩变得清秀。她抽出高三那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写着:“今天练琴到十点,手都酸了,但想到能考去A大的音乐学院,就觉得浑身是劲。爸爸说,等我考上了,就给我买把新的小提琴。”
钢笔的蓝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落笔时的雀跃。林晚星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陆寒枭送她的那把意大利手工琴,琴身华美,音色绝佳,却从没能让她弹出这样充满期待的调子。
楼下传来高压锅放气的声音,接着是父亲哼着老歌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比陆宅餐厅里永远精准的轻音乐要动听得多。林晚星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枝上还挂着她小时候荡秋千用的木板,虽然早就不能用了,却一直没拆。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可以被好好珍藏,不用刻意,不用宣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在原地。
陆寒枭是第二天傍晚来的。他开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子口,手里提着个精致的保温桶,站在林家老宅的门口,竟有些手足无措。
“进来吧。”林天明打开门,语气不热不冷,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明显的敌意,“晚星在楼上喂孩子呢。”
陆寒枭点点头,换了双门口的拖鞋,鞋底沾着点外面的泥土,他下意识地想蹭掉,却发现林家门口的地垫早就洗得发白,蹭不蹭似乎都没什么关系。这让他忽然想起陆宅门口永远雪白的地垫,每次换鞋都要佣人跪着擦三遍鞋底,那时觉得是体面,此刻却觉得像道无形的墙。
客厅里的沙发是布艺的,扶手上有个小小的破洞,大概是被猫抓的;茶几上摆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边缘磕掉了块瓷;墙上挂着林晚星小时候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她扎着羊角辫,坐在父亲腿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一切都和陆宅截然不同——没有昂贵的古董摆件,没有一尘不染的水晶吊灯,却有种让人踏实的烟火气,像刚出锅的馒头,带着温热的褶皱。
“承宇和承玥呢?”他放下保温桶,声音有些发紧。
“在楼上睡觉呢,”林天明给他倒了杯茶,茶叶在玻璃杯里慢慢舒展,“晚星说你忙,不用天天来的。”
陆寒枭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不忙。”
他确实不忙。这几天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会议,把大部分工作都挪到了线上,就为了每天能来这里待上一小时。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像个外人,甚至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外人,但他控制不住想来的念头——想看看林晚星在这里是不是真的能放松,想知道没有他的压迫,她会不会笑得多一点。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晚星抱着陆承玥走下来,陆承宇被父亲用小推车推着,跟在后面。她穿着件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没化妆,脸颊因为刚喂完奶泛着点自然的红晕,看到他时,眼神没有了在陆宅时的戒备,却也说不上热络,只是平静地问:“来了?”
“嗯,”陆寒枭站起身,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女儿身上,“承玥醒了?”
“刚醒,闹着要抱。”林晚星把女儿递给他,“你抱抱吧。”
陆寒枭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动作比第一次抱孩子时熟练了许多,却还是紧张得屏住呼吸。陆承玥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领带,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孩子第一次对他笑。陆寒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低头看着女儿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在商场上赢来的奖杯、签下的合同,都不如这声笑来得实在。
“承宇也醒了。”林天明推着婴儿车走过来,陆承宇正睁着眼睛四处看,小嘴巴噘得高高的,像是在撒娇。
林晚星走过去,弯腰把儿子抱起来,指尖轻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饿不饿?妈妈去给你冲奶粉。”
她转身走进厨房,背影在暖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柔和。陆寒枭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抱着陆承宇逗乐的林天明,忽然意识到,在这里,他才是那个需要被“容纳”的人。没有了陆氏集团总裁的光环,没有了掌控一切的权力,他只是个来看望妻儿的男人,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别人生活的“客人”。
“晚星这几天状态好多了,”林天明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想把院子里的薄荷移到花盆里,放窗台上养。”
陆寒枭的心微微一动:“她以前就喜欢这些。”
“是啊,”林天明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犟,喜欢的东西认准了就不撒手,不喜欢的,你再怎么逼也没用。”他看着陆寒枭怀里的陆承玥,“就像养薄荷,你得顺着它的性子,别总想着剪枝、施肥,让它自然长,反而活得精神。”
陆寒枭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陆承玥已经玩累了,靠在他的臂弯里打盹,小脑袋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忽然想起在陆宅时,林晚星总说闷,说想在阳台种点花草,他却以“怕招虫子”“佣人打理起来麻烦”为由拒绝了。那时他觉得是为了她好,现在才明白,他只是习惯了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掌控,容不得半点“不合规矩”的存在。
晚饭时,林晚星喂完两个孩子,自己坐在桌边慢慢吃。林天明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今天特意多炖了会儿,肉都酥了。”
“爸,我自己来就行。”她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梨涡,是陆寒枭很久没见过的样子。
“多吃点,看你瘦的。”林天明又给她盛了碗汤,“这汤里放了红枣和枸杞,补气血的,对你现在的身子好。”
陆寒枭坐在旁边,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桌上的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却比陆宅餐厅里那些精致得像艺术品的菜肴要可口得多。他看着林晚星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院子里的槐树该修剪了,隔壁的张阿姨送了些自己种的青菜,超市的牛奶在打折。
这些话平淡得像白开水,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羡慕。他和林晚星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们的对话要么是他的命令,要么是她的沉默,要么就是激烈的争吵,像场永远停不下来的拉锯战。
“明天我带晚星去趟菜市场吧,”林天明忽然看向他,“她以前总爱去菜市场挑新鲜的水果,说那里的橘子比超市的甜。你要是不忙,也一起去?”
陆寒枭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他几乎能想象出菜市场的样子——嘈杂的人声,湿漉漉的地面,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各种蔬菜水果混在一起的、鲜活的气息。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的生活里只有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只有五星级餐厅里恒温保存的食材,只有永远安静整洁的环境。
可看着林晚星听到“菜市场”三个字时,眼里闪过的那点光亮,他忽然觉得,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离开时,林晚星送他到门口。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上小心。”她说。
“你也早点休息。”陆寒枭看着她,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说了句,“明天我早点来。”
车子开出巷子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林晚星还站在门口,抱着胳膊,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月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披了件温柔的纱。陆寒枭忽然踩了脚刹车,停在路口,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消息:“把城西那套带院子的公寓重新装修一下,风格……像林家老宅那样,温馨点,实用点,不用太奢华。”
助理很快回了个“好的”,加了个疑惑的表情。陆寒枭没解释,只是看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念头——他或许永远给不了林晚星一个和林家老宅一模一样的家,但他可以学着拆掉那些冰冷的围墙,学着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温热的茶,而不是一份冰冷的协议;学着在她想种薄荷的时候,递上一个花盆,而不是一句“没用的东西别往家里带”。
接下来的几天,陆寒枭每天都准时来林家。他会帮林天明换婴儿床的床单,会笨拙地给陆承宇换尿布,会坐在旁边看林晚星给两个孩子唱摇篮曲。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像个认真的学生,在学习一门叫做“如何去爱”的课程。
周五那天,他们一起去了菜市场。林晚星穿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水果摊前认真地挑橘子,指尖捏着橘子皮轻轻按压,动作熟练又专注。陆寒枭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空篮子,看着她和小贩讨价还价,看着她因为便宜了五毛钱而露出小小的得意,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比任何商业大片都要动人。
“这个橘子甜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林晚星拿起一个塞到他手里,“你尝尝。”
橘子的酸甜味在舌尖散开时,陆寒枭看着林晚星的笑脸,忽然明白了林天明说的那句话——爱不是修剪,不是掌控,是让她像院子里的薄荷那样,自由地、舒展地生长,哪怕会生虫,哪怕会疯长,那也是她本来的样子。
离开菜市场时,林晚星的篮子里装满了橘子和草莓,还有一小把薄荷。她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像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鸟。陆寒枭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林晚星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甩开。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握着她的手,温暖而踏实。
“下周……”陆寒枭的声音有些发紧,“要不要回陆宅看看?我把你以前的画室重新收拾出来了,如果你不想回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
“回去看看吧。”林晚星打断他,语气平静,“承宇和承玥也该熟悉一下那里了。”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撒了把金色的碎光。陆寒枭看着林晚星的侧脸,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伤痕都已愈合,也不意味着过去的痛苦都已消失。但至少,在林家老宅的这一周,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巷子里,他们都找到了一点新的可能——她开始愿意尝试着走出去,而他,开始学着怎么停下来,等一等。
车子开回林家老宅时,陆承宇和陆承玥正在婴儿车里睡觉。林晚星抱着女儿,陆寒枭推着儿子,慢慢走进院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的,像首未完待续的诗。
或许,真正的家,从来都不是一栋冰冷的房子,而是有个人在等你,有份温暖在等你,有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安心做自己的角落在等你。陆寒枭看着院子里那株重新焕发生机的薄荷,忽然觉得,他还有很多很多要学的,但只要能陪着她,慢慢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