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白粥。
队伍踩着结霜的枯草前进,每个人的睫毛上都挂着细碎的冰晶,呵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
吴邪举着望远镜,镜片上蒙着层薄霜,他用袖口擦了擦,望见前方朦胧的山影——那是天目山的轮廓,像一头伏在大地尽头的巨兽,终于在视野里清晰起来。
“还有十里就到山脚了!”杨森从前面折返,军靴上沾满泥雪,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却透着股松快,前哨探过了,沿途没见日军的踪迹,连马蹄印都没新的。
吴邪点点头,目光扫过队伍,这三天走得比预想中更难。
第一天在河谷遭遇日军伏击,赵龙带着二旅硬生生用刺刀劈开一条路,胳膊被流弹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至今还渗着血。
第二天过沼泽地,不少弟兄陷进泥潭,最后是用绑腿连成长绳才一个个拖出来,光解救伤员就耗了四个时辰。
最险的是昨天,日军一个联队咬着尾巴追了二十里,钱炮的炮兵团把最后三发榴弹打出去,才炸垮了对方的冲锋阵型,暂时打退追兵。
队伍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不少士兵的草鞋磨穿了,光着脚踩在冻硬的地上,血渍和泥冰冻在一起,结成暗红的硬块。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兵拄着枪杆,嘴唇冻得发紫,走几步就晃一下,吴邪走过去扶他,才发现这孩子发着高烧,额头烫得惊人。
“把我的马牵来。”吴邪沉声说。
身后的警卫员刚要应声,那小兵却猛地挺直腰,哑着嗓子说:“师、师长,我能走!马……马给伤员骑。”
他指了指后面被抬着的伤兵,那些人有的断了腿,有的少了胳膊,全靠弟兄们轮流抬着走。
吴邪没再说话,直接把小兵架到自己马上。
马是匹蒙古马,跟着他从南京一路跑过来,此刻也耷拉着耳朵,蹄子上裹着厚厚的泥。
小兵在马背上晃了晃,想说什么,却被吴邪按住肩膀:“抓紧缰绳,到了山脚让医疗队给你弄点退烧药。”
队伍缓缓靠近山脚时,雾气渐渐散了。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天目山的岩石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山脚下有片废弃的村落,土坯墙大多塌了半截,只剩几间还算完整的瓦房,屋顶的茅草上积着雪,像盖了层厚棉絮。
“就在这儿休整!”吴邪下令,“杨森带一旅警戒,重点布防东西两侧的山口。
赵龙组织弟兄搭建临时棚子,把伤员挪进瓦房。
医疗队先清出两间房做急救室,药品优先给重伤员用。”
命令传下去,疲惫的队伍反而活络起来。
士兵们分成几拨:找柴的钻进附近的树林,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此起彼伏;拾掇房屋的用刺刀撬掉冻住的门板,把积雪扫到墙角;医疗队的女兵们抬着药箱跑进跑出,春丫的白大褂在灰扑扑的村落里格外显眼,她正蹲在一个断腿的老兵面前,小心翼翼地拆开被血浸透的绷带,眉头拧得紧紧的。
吴邪走进一间相对完好的瓦房,里面的土炕早就凉透了,他摸了摸炕沿,积着层薄灰,看来废弃有些时日。
警卫员抱来捆干柴,刚点燃,火苗就“噼啪”地舔着木柴,把寒气逼退了些。
他靠在炕边坐下,掏出怀里的地图——这是从日军俘虏身上搜来的,上面用红笔标着天目山的布防,奇怪的是,山口要道都没标日军据点,只有几个模糊的“清剿区”记号。
“师长,发现粮食了!”李发财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脸上沾着灰,在村西头的地窖里找到的,有小米和红薯,够熬两锅粥了!
这三天全靠压缩饼干和雪水撑着,弟兄们早就饿得眼冒金星。
“让炊事班赶紧煮,多掺点水,能让每个人都喝上热的。”他顿了顿,问问村里有没有井,化雪水太凉,怕弟兄们喝了闹肚子。
李发财刚出去,赵龙就掀帘进来,胳膊上的绷带又红了一片。
“师长,后队探了,追兵没跟上来。”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那是昨天拼刺刀时被日军枪托砸的,我让二旅的弟兄在后面撒了些铁蒺藜,就算他们追来,也得费点功夫。
吴邪看着他渗血的绷带:“怎么不重新包扎?”
“没事,小伤。”赵龙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倒是那批从南京带出来的溃兵,刚才清点了下,还剩两万八。不少人说想跟着咱们干,说在铁拳师能看到盼头。”
正说着,春丫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走进来,碗里飘着片姜。
“师长,先暖暖身子。”她把碗递给吴邪,又转向赵龙,赵旅长,你的伤得重新处理,子弹碎片可能没取干净,再拖要发炎的。
赵龙接过春丫递来的药箱,嘟囔着“女娃子就是麻烦”,却乖乖坐在炕边解开绷带。
吴邪喝着粥,小米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着冻得发僵的五脏六腑。
窗外传来士兵们的笑声,原来是炊事班熬的粥好了,大家围着锅排队,每个人捧着粗瓷碗,哈着白气小口喝着,连那匹蒙古马都被牵到锅边,得到了一把带糠的小米。
“对了师长,”春丫收拾着药箱,忽然说,刚才在村东头发现个山洞,挺干燥的,能容下不少人,伤兵挪到那里去,比瓦房暖和。
吴邪点点头:“想得周到。”他望向窗外,阳光已经爬上山头,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鸟鸣,清脆得像铃铛,这是三天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只有活着的气息。
赵龙突然“嘶”了一声,原来是春丫用镊子夹出了块碎弹片。
“你轻点!”他龇牙咧嘴,却没再乱动。
春丫白了他一眼:“早让你处理你不听,现在知道疼了?”
吴邪看着他们斗嘴,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他知道,天目山只是暂时的落脚点,日军绝不会善罢甘休,追兵或许就在不远的地方徘徊。
但此刻,看着眼前的热粥,听着窗外的笑声,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暖意,他忽然觉得,只要弟兄们还在一起,哪怕只有这片刻的安宁,也足够支撑着走下去。
暮色降临时,村落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篝火在空地上燃起,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平静的脸。
有人在烤红薯,焦香的味道飘得很远;有人在用刺刀修理草鞋;还有人围着赵龙,听他讲当年在淞沪战场的故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骂声。
吴邪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的黑暗。
三天没见日军动静,反而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沉寂。
他转身对警卫员说:“加派三倍哨兵,今晚轮岗,千万别松懈。”
夜风穿过树林,带来松针的清香。
吴邪裹紧大衣,指尖触到怀里的玉佩——那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说能保平安。
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心里默念:娘,我带着弟兄们活下来了,只要这山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篝火旁,春丫正给那个发烧的小兵喂药,药碗里飘着淡淡的草药香。
小兵喝完药,靠着树干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嘴角却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暖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