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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暴雨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一个暴戾的巨人颓然倒下。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鬼哭涧这片死亡废墟上。断壁残垣吸饱了水汽,在阳光下蒸腾起稀薄的、灰白色的雾气,混合着残留的尸腐和血腥味,让空气粘稠而沉重。泥泞的地面如同被反复揉搓过的烂布,踩上去便是一个深陷的脚印,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

张青支在残墙根下的那口破瓦罐里,最后几滴浑浊的米汤被刮得干干净净。昨夜那条黑狗带来的短暂饱足,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和持续的饥饿冲刷殆尽。胃里重新燃起的灼烧感,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锋利,像有无数细小的钩子在里面撕扯。

“哥哥……”张青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带着明显的焦灼,“这点底子,是真刮不出油水了。”他抖了抖那个已经彻底瘪下去的麻袋,里面只剩下几把菜籽和那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的粗盐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再弄不到粮食,不用等瘟疫,光饿就能把咱们这点人耗死在这鬼地方!”

孙逊靠坐在半截焦黑的房梁下,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铁蒺藜。他的目光掠过废墟中一张张重新被饥饿阴影笼罩的脸。二丫靠着赵大,虽然高热退去,但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虚弱地蜷缩着。雷横背上的鞭伤结了暗红的痂,但左肩的伤口因为湿气侵袭,红肿得更加厉害,脓水不断渗出,让他的脸色透着一种病态的蜡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史进倚着一堵断墙,右肩的箭伤让他半边身子不敢着力,眼神却依旧凶悍地扫视着村外那片幽暗的林子,如同渴望猎食的饿狼。那些田堡私兵和幸存的流民,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麻木,或蜷缩着节省力气,或下意识地抠挖着泥地,仿佛想从里面挖出点能果腹的东西。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远处枯树上几只乌鸦嘶哑的聒噪,提醒着这片废墟的死亡本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负责在废墟外围警戒的一个私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惧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头……头领!张爷!有……有动静!村口……村口西边那条山道上!有骡马声!还有……还有人说话!”

刷!

废墟中所有还能动弹的人,瞬间都抬起了头!饿得发绿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报信的私兵身上!骡马!这意味着什么?粮食!活路!

孙逊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一闪:“看清了?多少人?什么路数?”

“离……离得远,看不真切!”那私兵喘着粗气,“听动静,骡马得有五六头!人……人声嘈杂,估摸着……估摸着也得有十来个!不像官兵,倒像是……像是跑山道的!说话粗声大气,还骂骂咧咧的!”

跑山道的?孙逊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私盐贩子?运粮的商队?还是……土匪?

“哥哥!”史进眼中凶光爆射,挣扎着就要站起,“管他娘的什么路数!有骡马就有粮!干了!”

“对!干了!”

“抢他娘的!”

“饿死也是死!拼了!”

绝望的困兽被突然出现的猎物刺激,瞬间爆发出嗜血的凶性!几个私兵和流民红着眼睛嘶吼起来,连雷横都握紧了腰刀,眼中戾气翻涌。

“都闭嘴!”孙逊一声低喝,如同冷水泼下,压住了躁动。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青,“张青兄弟,你怎么看?”

张青眼中闪烁着市井小贩特有的精明和算计,他飞快地分析着:“骡马五六头,人手十来号,走这条鸟不拉屎的鬼道,还骂骂咧咧,十有八九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不是私盐,就是哪个寨子偷偷运的赃粮!这种队伍,护卫不会太强,但肯定带着家伙,也够警觉!”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不过……咱们‘孙字营’也不是吃素的!想吃下这块肉,得动动脑子,不能蛮干!”

孙逊点头,眼中寒光闪动:“说!”

张青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小弟在道上混过,知道这些跑黑路的忌讳。他们最怕两样:一是撞上官兵围剿,二是碰上黑吃黑的同行火并!咱们人少带伤,硬拼吃亏。不如……给他们造点麻烦,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怎么造?”史进急吼吼地问。

“雷横兄弟!”张青看向雷横,“得委屈你扮个‘溃兵’!带上两个嗓门大、腿脚还算利索的兄弟,身上抹点泥血,越狼狈越好!等他们队伍走到前面那个狭窄的隘口,”他指了指村口西侧一处被两片陡峭石壁夹着的羊肠道,“你们就冲出去,对着他们后面喊:‘官兵追来了!快跑啊!’喊得要真,要慌!能吓跑他们几个尾巴最好,吓不跑,也要让他们队伍乱起来!”

雷横眼中凶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行!这活儿俺熟!”他立刻点了两个还算精神的私兵。

“史进兄弟!”张青转向史进,“你带剩下所有能动弹的兄弟,提前埋伏在隘口上面的乱石堆后面!等雷横他们一喊,下面队伍一乱,你们就把能找到的石头、木头,全他娘往下砸!不用砸死人,就往骡马堆里砸!砸惊了牲口,他们队伍就彻底散了!”

史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左拳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好!看老子砸他个人仰马翻!”他立刻招呼剩下七八个还有力气的人,开始寻找趁手的石块和粗木棍。

“那我呢?”张青看向孙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哥哥,小弟给您准备点‘好料’!保管让他们跑起来更‘痛快’!”他说着,飞快地从自己那个瘪麻袋深处掏出一个小皮囊,里面哗啦作响,赫然是几十枚乌沉沉的、带着尖锐倒刺的铁蒺藜!“这玩意儿撒在路上,专扎马蹄脚板!”

孙逊看着张青迅速而周密的安排,心中微定。他最后看向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饥饿和渴望扭曲的脸,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听清了!此战不为杀人,只为夺粮!目标,骡马背上驮着的袋子!抢到粮食,立刻撤回!谁敢恋战,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雷横和史进身上,“记住,我们是‘孙字营’!要活着把粮食带回来!”

“得令!”雷横和史进同时低吼,眼中燃烧着嗜血的火焰和生的渴望。

“行动!”孙逊一挥手。

人影迅速散开,如同饿狼扑向各自的猎场。雷横带着两个私兵,飞快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抹上泥浆和昨夜残留的狗血,又互相撕扯了几下衣服,瞬间变得狼狈不堪,活脱脱就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溃兵。他们猫着腰,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向隘口侧翼的灌木丛。

史进则带着剩下的人,手脚并用地爬上隘口两侧陡峭的乱石堆,各自寻找隐蔽的伏击位置,将能找到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和粗木棍堆积在手边。张青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到隘口狭窄的入口处,动作快如闪电,将皮囊里的铁蒺藜均匀而隐蔽地撒在必经之路上,又用浮土和落叶稍作掩盖。

孙逊带着赵大和几个实在动不了的伤员,留在废墟的断墙后,紧握着环首刀,目光死死盯住隘口的方向。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滚油上煎熬。终于,远处山道上传来清晰的、越来越近的骡马铃铛声、沉重的蹄声,以及粗鲁的吆喝和骂娘声。

“他娘的!这鬼天气!这破路!”

“快点!磨蹭什么!天黑前不到地头,小心大当家剥了你们的皮!”

“这趟油水足,回去好好喝一壶!”

一支约莫十二三人的队伍出现在隘口前的山道上。果然如张青所料,并非什么精锐。领头的是个骑着匹瘦马、满脸横肉的独眼汉子,腰里挎着把环首刀。后面跟着五六头驮着鼓鼓囊囊麻袋的骡子,骡子两边和后面跟着十来个手持长短兵器的汉子,大多穿着杂色短褐,神情疲惫而警惕,骂骂咧咧地驱赶着骡马。

队伍缓缓靠近隘口,那狭窄的地形让队伍不由自主地拉长、挤成一团。

就是现在!

“跑啊——!官兵追来啦——!快跑——!” 隘口侧翼的灌木丛里,猛地爆发出雷横那如同破锣般的、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嘶吼!声音凄厉得能撕裂耳膜!与此同时,他身边两个私兵也扯着嗓子跟着嚎叫起来:“官兵杀来啦!好多官兵!快跑啊——!”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嚎叫,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官兵?!”

“在哪?!”

“妈的!快跑!”

押运队伍瞬间炸了锅!尤其是队伍后面几个胆小的脚夫,被这凄厉的喊声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掉头逃跑!整个队伍顿时一片混乱,骡马受惊,不安地嘶鸣起来!

“慌什么!都给老子稳住!”领头的独眼汉子又惊又怒,勒住躁动的瘦马,拔刀怒吼,“哪来的官兵?!放你娘的屁!是哪个不开眼的……” 他话音未落——

“砸!”隘口上方,史进那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炸响!

轰隆隆!

大小石块、粗壮的断木如同冰雹般从两侧陡峭的石壁上呼啸而下!目标并非精准地砸人,而是狠狠地砸向挤在狭窄隘口里的骡马群!

砰!咔嚓!

“唏律律——!”

“我的腿!啊——!”

石块和木头雨点般落下!一头骡子被砸中脑袋,惨嘶着轰然倒地!另一头被滚落的粗木砸断了腿,疯狂地蹦跳挣扎!更多的骡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惊疯!嘶鸣声、惨叫声、石块撞击声、木头滚落声混杂在一起!整个隘口瞬间变成了修罗场!人群被惊马冲撞,被滚石砸中,哭爹喊娘,乱成一锅沸粥!

“有埋伏!抄家伙!”独眼汉子目眦欲裂,挥舞着腰刀试图稳住阵脚,但混乱已经无法遏制!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早已埋伏在隘口入口阴影处的张青,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地窜出!他的目标异常明确——一头被石块擦伤、正惊恐地原地打转、背上驮着两个巨大麻袋的壮硕黑骡!

张青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他并非直接冲向骡子,而是如同泥鳅般在混乱的人腿马腿间滑溜地穿行,手中那柄厚背短柄柴斧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他避开一个胡乱挥舞着棍棒的脚夫,矮身躲过一匹惊马的冲撞,瞬间就贴近了那头黑骡!

“嘿!”张青低喝一声,手中柴斧并非砍向骡子,而是狠狠劈向骡子背上捆扎麻袋的粗麻绳!

咔嚓!

坚韧的麻绳应声而断!

两个沉重的麻袋失去了束缚,瞬间从骡子背上滑落下来!张青眼疾手快,在麻袋落地的瞬间,双臂肌肉贲张,一手一个,如同拎起两捆稻草般,将那加起来足有数百斤重的麻袋猛地扛在了自己肩上!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得手!扯呼!”张青扛着麻袋,对着隘口上方石堆后探头出来的史进一声大吼,同时脚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鬼哭村废墟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奔跑的路线极其刁钻,专门踩着之前撒下铁蒺藜的边缘安全地带。

“粮!我们的粮!”独眼汉子眼睁睁看着最大的两个麻袋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背着巨大麻袋(装着菜籽盐巴的瘪麻袋)的汉子抢走,气得七窍生烟!“拦住他!给老子宰了他!”

然而,他的命令在极度的混乱中如同泥牛入海。惊马还在乱窜,被砸伤的人在惨叫,地上还撒满了要命的铁蒺藜!一个试图追赶张青的汉子刚跑几步,就踩中一枚铁蒺藜,顿时抱着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史进!撤!”孙逊在废墟断墙后看到张青得手狂奔,立刻对隘口上方厉声下令!

“兄弟们!风紧扯呼!”史进兴奋地大吼一声,带着伏击的人连滚带爬地从石堆后面溜下,也顾不得捡拾兵器,跟着张青的路线就往回跑。雷横和那两个“溃兵”也早已趁乱溜了回来。

“妈的!别让他们跑了!”独眼汉子暴跳如雷,带着几个还能动弹的手下试图追击。但他们刚冲出隘口,就踩中了张青精心布置的铁蒺藜阵,顿时又倒下两个,惨嚎连连。剩下的看着前方那群跑得飞快的“溃兵”和“山贼”,再看看地上惨叫的同伴和惊魂未定的骡马,追击的勇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操!一群废物!”独眼汉子看着消失在废墟方向的人影,气得一刀劈在旁边的石壁上,火星四溅。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隘口,看到地上散落的一块染血的粗布条——那是张青在撒铁蒺藜时故意留下的“田氏残部”的标记。

“田家堡?!”独眼汉子独眼中凶光闪烁,咬牙切齿,“好!好一个田魁!老子‘九山王’记住你了!这梁子,咱们没完!” 他认定了这是田家堡残部干的,恨意瞬间转移。

鬼哭村废墟。

沉重的麻袋被张青砰地一声扔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呼吸粗重。

张青抹了把汗,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市侩的得意,飞快地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扎口。

哗——

金黄色的、饱满的粟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象征着生命的光泽!

“粮!是粮啊!”

“老天爷!我们有救了!”

“孙字营万岁!头领万岁!”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人们欢呼着,哭喊着,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堆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粟米!有人抓起一把,贪婪地塞进嘴里生嚼;有人扑倒在米堆上,嚎啕大哭;还有人对着孙逊和张青的方向,激动地磕起头来!

史进和雷横也围了过来,看着那堆积如小山的粮食,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史进抓起一把米,狠狠嗅了嗅:“娘的!真香!”

孙逊没有去看粮食。他走到张青留下的另一个麻袋旁,示意张青打开。袋口解开,里面是成捆的、码放整齐的、暗黄色的粗麻布!

“布?”有人疑惑。

孙逊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昨夜被雷横劈断的、相对笔直粗壮的黑狗腿骨,又拿起雷横那把沾着狗血和人血的腰刀。

嗤啦!

他用力撕开一匹粗麻布的一端!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孙逊将那撕开的布条,紧紧地缠绕在手中那根粗壮的狗腿骨顶端!一圈,又一圈!他用尽力气,将布条死死勒紧、固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力量!

最后,他拿起雷横的腰刀,用刀尖蘸着地上尚未干涸的、属于王麻子和黑狗的暗红血迹,在那缠绕好的、迎风展开的布面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硕大、狰狞、仿佛带着无尽血气的字——

**孙!**

血字在暗黄的粗麻布上蜿蜒,如同一条苏醒的怒龙!

孙逊猛地将这根缠着血字布条的粗壮腿骨高高举起!惨淡的阳光刺破云层,正好落在那狰狞的血字上,将其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自今日起!”孙逊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废墟上空炸响,盖过了所有的欢呼和哭泣,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和威严,“此地,便是我‘孙字营’立旗之地!此旗所向——”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每一张激动、敬畏、狂热的脸,扫过这片埋葬着同伴、也刚刚经历过掠夺的死亡废墟,最终投向村外那依旧幽暗的、蕴藏着无尽杀机的山林深处。

“——挡我活路者,杀!侵我疆土者,杀!辱我兄弟者,杀!”

“杀!杀!杀!”

史进、雷横率先嘶声怒吼!紧接着,所有还能发出声音的人,都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带着血泪和狂热的咆哮!声浪在废墟上空激荡,震得枯树上的乌鸦惊飞四散!

那根简陋的、缠着血字布条的狗腿骨旗杆,被孙逊狠狠插在废墟中央最高的一处断墙之上!

暗黄的粗布在带着血腥味的山风中猎猎作响!那个用血写就的“孙”字,如同烙印,深深烙进这片土地,也烙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轰隆!

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云,短暂地照亮了这片废墟,照亮了那面迎风狂舞的血旗,也照亮了孙逊眼中那焚尽一切野望的冰冷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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