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焦糊与血腥的余味，在鬼哭涧的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篝火已然黯淡，只余下几点猩红的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围坐火旁的众人，脸上的狂热尚未褪尽，便被张青那一声短促、尖锐的示警狠狠撕裂！
“西北！火把！”
刷——！
所有目光瞬间被钉死在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山峦剪影之上。
只见西北方向，那条蜿蜒如蛇脊的山道深处，一点刺目的红光骤然跃出！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蛰伏于地狱深处的魔眼，次第睁开！那红光并非静止，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在黑暗中急速移动、拉长、汇聚！
一条！
两条！
三条！
越来越多的火光在山道上蔓延、扭动，最终连成一片！那不是零星的探马火把，而是一条灼热、狂躁、吞噬着黑暗的巨大火龙！它沿着山脊的轮廓疯狂向下俯冲，灼目的火光勾勒出下方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攒动的人影！刀枪的寒光在火把照耀下闪烁不定，汇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粗野的吆喝声，混合成一股沉闷而恐怖的声浪，隔着数里之遥，便已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尖！
张闿的大军！来了！
不是预想中的明日正午！就在此刻！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最疲惫的时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提前扑杀而至！
“狗日的！他们……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史进猛地站起，带翻了身后的半截焦木，右肩的剧痛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淹没，声音都变了调。
“定是那探马队里有漏网之鱼！”时迁瘦脸煞白如纸，小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翻滚逼近的火龙，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定是有人趁乱跑了！或是……或是那张闿老狗压根就没等探马回报！他早就憋着劲要一口吞了咱们！”
“备战——！”孙逊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惊惶和混乱！那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只有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如同钢铁般的决绝！
死寂被彻底打破！整个鬼哭涧废墟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爆发出濒死的疯狂！
“史进！带人！上隘口！石头！给我往下砸！砸光为止！”孙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史进身上。
“得令！”史进双眼瞬间赤红，如同受伤的猛兽，嘶吼着冲向隘口，“能动的！跟老子上！搬石头！砸死那群狗娘养的！”
“张青！火！油！滚水！所有能烧的！能烫的！全给我搬到隘口上去！浇下去！”孙逊的目光如电，扫向张青。
张青眼中精光爆射，脸上那市井的油滑被一种近乎狰狞的狠厉取代：“哥哥放心！看小弟烧他个鬼哭狼嚎！”他立刻扑向废墟角落，指挥着几个妇人翻找能引火的一切——昨夜熬煮马肉剩下的油脂、搜集来的破烂布头、甚至一些尚未完全干燥的朽木！
“雷横！”孙逊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靠在断墙下、脸色惨白如纸的汉子身上。雷横左腿的贯穿伤和左肩的崩裂伤口，脓血混合着汗水，将半边身子染得污秽不堪。他拄着腰刀，挣扎着想要站起，蜡黄的脸上青筋暴跳，眼中燃烧着不屈的凶焰，但身体却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晃。
“守住营门！”孙逊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你，带着还能提得动刀的兄弟！给我钉死在废墟入口！一步不退！营在人在！”
没有让他去最惨烈的隘口前线，而是守最后一道防线！这命令，是信任，更是残酷的托付！是让这个重伤的凶神，成为营中老弱妇孺最后的屏障！
雷横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孙逊，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得令！头领！只要俺雷横还有一口气在！休想有一个狗贼踏进营门！”他不再试图站直，反而将重心彻底压在刀柄上，如同钉死在断墙旁的磐石，对着身边几个同样带伤、但眼神狠厉的汉子吼道：“刘三！赵老四！王老蔫！抄家伙！跟老子守门！想进营？踩着老子的尸首过去！”
孙逊不再看他们。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废墟中央那根刻满划痕的狗腿骨旗杆。篝火黯淡的光线中，那面“孙”字血旗在越来越狂躁的山风中疯狂撕扯，暗红的字迹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他伸出手，没有去扶那摇摇欲坠的旗杆，而是狠狠一把，抓住了那面粗麻布血旗！冰冷的布料带着夜露的湿气，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
“旗在！营在！”孙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砸进喧嚣混乱的废墟，压过了搬石头的号子声，压过了张青催促烧火的嘶喊，压过了伤兵压抑的痛哼！
他猛地发力，将那面旗帜从旗杆上扯下！旗帜在他手中猎猎作响，如同被擒住的怒龙！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孙逊几步冲到废墟边缘那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树上，几具风干的尸骸在狂风中如同破败的玩偶般摇晃！
孙逊将手中的血旗狠狠一扬，手臂挥舞如风！那面沾着血污、带着硝烟气息的粗麻布旗帜，如同巨鸟的翅膀，呼啦一声展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旗帜，朝着枯树最高、最显眼的一根虬结枝桠，猛地抛了上去！
旗帜在空中翻滚，卷着风，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噗地一声，挂在了那根斜指向西北方向、如同挑衅般的枯枝之上！暗红的“孙”字，在枯树嶙峋的枝干和悬吊的干尸背景映衬下，在越来越近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像一面插在尸山骨海上的战书！像一块丢向地狱烈火的烙铁！
“看到那旗了吗？！”孙逊回身，指着枯树上那面迎风狂舞的血旗，声音如同滚雷，在废墟上空炸响，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和冰冷，“那就是你们今天要守的地方！守不住隘口，就退回来守这棵树！守不住这棵树，就守到那旗杆下！守到最后一口气！守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每一张因恐惧和决绝而扭曲的脸：“让张闿看看！让那些想啃下鬼哭涧的豺狼看看！这面旗！就立在这儿！想拔旗？拿命来填！填平这鬼哭涧！填实了老子的城墙！”
“填平鬼哭涧！填实城墙！”
“守旗！死战！”
被逼到绝境的嘶吼，如同受伤狼群的嚎叫，瞬间压过了逼近的敌军喧嚣！史进在隘口上扛着巨石，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张青将一罐滚烫的油脂泼向隘口边缘的引火物，火光映红了他狠厉的脸；雷横拄着刀，靠在营门断墙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连角落里抱着二丫的赵大，浑浊的眼中也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孙逊不再看他们。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冰冷。他大步走向废墟入口，走向那片被枯树血旗和雷横残躯守护的最后防线。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每一步都踏在废墟的焦土之上，踏在即将到来的尸山血海之上。
西北方的火龙已经彻底冲下最后一道山梁！灼目的火光如同潮水般漫过隘口外的荒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撞向狭窄的隘口！
“杀——！”
“踏平鬼哭涧！鸡犬不留！”
“给钻山鹞子兄弟报仇！”
张闿那嘶哑狂怒的咆哮，如同夜枭的厉啸，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声浪！
最前沿的敌军已经冲到了隘口入口！狰狞的面孔在火把下扭曲，雪亮的刀锋映照着嗜血的红光！
“放——！”隘口顶上，史进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撕裂夜空！
轰隆隆隆——！
巨大的石块、燃烧的滚木，如同愤怒的山神之锤，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隘口入口处猛砸而下！惨叫声、骨骼碎裂声、火焰爆燃声瞬间将张闿的咆哮淹没！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悍匪如同被巨浪拍碎的蝼蚁，瞬间淹没在碎石火海之中！
“放箭！放箭！给老子压上去！”张闿气急败坏的嘶吼在后方响起！
嗖嗖嗖——！
稀疏但致命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隘口外抛射而来，钉在隘口顶端的石壁上，溅起点点火星！一个搬运石头的营兵惨叫一声，被箭矢贯胸，从石壁上翻滚跌落！
“金汁！滚油！给老子浇下去！”张青的尖叫声在隘口上方响起！
恶臭滚烫的粪水混合着烧沸的油脂，如同地狱的瀑布，朝着隘口下方试图攀爬的敌军当头淋下！更加凄厉、非人的惨嚎瞬间爆发！皮肉被烫烂的滋滋声、绝望的哀嚎声，混合着焦臭和恶心的气味，弥漫开来！
“顶住！给老子顶住！”史进左臂挥舞着一根燃烧的粗木，狠狠砸向一个刚爬上隘口边缘的敌军脑袋！脑浆和火焰迸溅！
隘口瞬间化作了血肉磨坊！每一息都有生命在疯狂地消逝！滚石、烈火、沸油、箭矢、刀锋……所有能毁灭生命的东西都在这里尽情地咆哮、碰撞、撕扯！
孙逊站在废墟入口的断墙后，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中的环首刀微微抬起，刀尖指向隘口方向那片如同炼狱般的火光与嘶吼。他身后，是拄着刀、如同血染石像般的雷横，是那几个眼神如同赴死野兽的伤兵，是废墟深处那棵枯树上，在火光与血光映照下，依旧狂舞不休的“孙”字血旗！
厮杀声震耳欲聋，血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但孙逊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炼狱，投向了更深的黑暗。这面旗，已经立在了尸山骨海之上。要么在血与火中淬炼成钢，要么……就在这鬼哭涧的焦土中，彻底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