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过后的第七天,祠堂的窗台上凝着层细盐。铜匣被丫丫用软布擦得锃亮,却依旧带着洗不掉的潮味——那是种混合了海盐、海藻和阳光的气息,像把整个渔港的清晨都裹进了铜里。
林默蹲在光阴罐前,把从铜匣缝隙里收集的盐粒倒进罐中。盐粒落在铜屑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把海的余韵掺进了光阴里。“苏先生说,盐能让铜屑更易熔合,”他用竹片轻轻搅动,“等下次熔铜件时,加这些带潮味的盐粒,说不定能让铜料更‘活’。”
周砚扛着捆新劈的松木进来,木段上还带着松脂的清香。“张铁匠说松木火温匀,适合熔活铜。”他把木段靠在炉边,“昨儿去看张船长的船,铜匣在驾驶室里放得稳稳的,罗盘指针都比以前准了,他说这叫‘铜镇水运’。”
丫丫抱着铜匣跑进来,匣盖没盖严,里面的海沙随着跑动晃出细缝。“你们看!”她举着匣底,底座石上的浅绿色纹路竟又深了些,像片蔓延的海藻,“李婶说这是‘石生潮’,只有被海水浸润透的石头才会这样。”
李婶端着碗刚熬的姜汤走进来,姜香混着铜匣的潮味,在祠堂里漫开种奇异的暖。“快趁热喝,”她把碗往林默和周砚面前推,“大潮天寒气重,驱驱湿。”又转头对丫丫说,“把铜匣里的海沙倒出来晒晒,潮汽重了会锈坏锁扣。”
晒沙的竹匾被丫丫摆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槐叶的缝隙落在沙上,泛出点点金光,那些混在沙里的海盐粒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林默蹲在旁边,用手指在沙上画着波浪,突然发现有几粒沙粒特别沉,捡起来对着光看,竟是细小的铜珠——想来是大潮时,活铜挂钩被浪拍得蹭下的碎屑。
“这些得收着。”他找来个小纸包,把铜珠小心翼翼地装进去,“活铜的碎屑金贵,熔在新铜料里,能带着海的记忆。”
苏先生拿着张图纸走进来,上面画着个巴掌大的铜制罗盘,盘面刻着简易的方位纹,指针处留着个小孔。“张船长托咱做的,”他指着图纸,“说驾驶室缺个备用罗盘,要跟铜匣配成一套,盘底刻上‘潮随铜转’四个字。”
周砚凑过来看:“用活铜的边角料做指针?”
“正有此意。”苏先生点头,“活铜能感潮,指针说不定真能比普通罗盘灵敏。”他从工具箱里翻出那截剩下的活铜,阳光下,铜料表面的海浪纹仍在轻轻起伏,“先把它熔成细条,再锻打成指针形状,最后用银焊固定在盘心。”
林默摸着活铜料,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感。他想起大潮那天,张船长说铜匣映出彩虹时,活铜挂钩突然发烫,像有生命在里面搏动。“或许这活铜真的认海,”他望着院外的方向,“离海越近,它的灵性越足。”
午后,张铁匠带着砂模来了。新砂模比上次熔铜饼的更精巧,盘心嵌着颗小小的珍珠母贝,是周砚特意从贝壳堆里挑的,内侧泛着虹彩。“这模子阴干了三天,”张铁匠拍了拍砂模,“保准刻出来的字不走形。”
丫丫把晒好的海沙装回铜匣,又往里面放了片新捡的海虹壳。“这样罗盘做好后,铜匣就能给它当‘家’了。”她盖紧匣盖,紫铜锁扣“咔嗒”一声,海鸟挂钩晃了晃,钥匙撞在匣壁上,声音比以前更清越,像潮后初晴的海。
林默开始锻打活铜条。活铜在松木火下渐渐变软,却比上次更有韧性,锤下去时会微微回弹,像在跟锤子较劲。“得顺着它的纹路打,”苏先生在一旁指导,“你看这铜料上的浪纹往哪个方向走,锤头就跟着哪个方向落,别跟它硬来。”
周砚在旁边打磨罗盘盘面的铜板,用的是最细的水砂纸,蘸着掺了海沙的水打磨——李婶说这样能让铜面更“服潮”,出海时不易起雾。铜板在他手里慢慢发亮,映出天上的云,像块缩小的天空。
夕阳西下时,活铜指针终于锻打成型。细如发丝的铜条顶端被磨成针尖,尾端弯出个小小的海浪钩,与铜匣上的浪纹遥相呼应。林默把指针放在罗盘盘心,用银焊料固定时,突然发现活铜指针竟微微指向大海的方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神了!”周砚低呼,“还没装贝壳呢,它就认方向了!”
苏先生笑着点头:“这就是活铜的妙处,它记着海的位置。”他拿起珍珠母贝,嵌在盘心的小孔里,“这下就齐了,贝壳聚光,能让指针在暗处也看得清。”
李婶端着晚饭进来时,罗盘已经初具雏形。她把一碗海鱼粥放在桌上,指着罗盘盘面:“字刻得再深点,海上风浪大,浅了容易磨平。”又往林默碗里夹了块鱼腹,“多吃点,明儿还要给指针镀层锡,防海水腐蚀。”
夜色漫进祠堂时,铜匣和半成品的罗盘并排摆在窗台上。月光落在活铜指针上,泛着淡淡的银光,针尖依旧固执地指向大海,像个沉默的向导。林默望着它们,突然觉得这些铜器早已不是冰冷的物件——它们记着大潮的浪、渔港的风、还有每个人的温度,正慢慢长出属于自己的故事。
周砚往炉里添了最后一捧松针,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罗盘盘心的贝壳闪闪发亮。“明儿镀完锡,就能给张船长送去了。”他打了个哈欠,“想想也奇,一块铜料,经了咱们的手,竟能认海认方向,比人还灵。”
林默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光阴罐。罐里的铜屑混着潮盐,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就像潮起潮落从不停歇,他们的手艺,也会在这些铜料、贝壳和时光里,继续生长,带着海的记忆,向着更远的浪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