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阁”的开业盛况与谢云昭的强势介入，如同在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
阁内三楼的雅室，熏香清雅，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复杂心绪。沈清弦已重新戴好帷帽，屏退了赵、周两位掌柜，独自面对去而复返的谢云昭。洪涛等人识趣地守在外面。
“云老板，今日之事，谢某唐突了。”谢云昭抱拳，语气不似方才在楼下那般凌厉，反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歉意和关切，“我本欲悄然回京，给你一个惊喜，不料恰逢此事。让你受惊了。”
沈清弦隔着轻纱，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灼热与真诚。她微微敛衽：“小将军言重了。今日若非小将军及时出手，云裳阁恐难全身而退。云弦感激不尽。”
她话语客气，却带着疏离。谢云昭的维护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也将她与他，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世人眼前。这份“情”，她承了，却也心生警惕。
谢云昭似乎察觉到她的疏远，眼神暗了暗，随即又扬起爽朗的笑容：“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北境军务已毕，我此次回京，能多待些时日。看到云裳阁如此兴旺，我真心为你高兴。”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云老板，京城水深，你一个女子经营如此产业，难免遭人嫉恨。日后若再遇麻烦，尽管派人到镇北将军府寻我，谢某定不容辞！”
这话已是将庇护之意摆在了明处。沈清弦心中微叹，她知道，这份好意她难以彻底拒绝。
“小将军厚爱，云弦铭记于心。”她斟酌着词句，“只是生意场上的风波，云弦尚能应付。小将军军务繁忙，不敢过多叨扰。”
谢云昭还想说什么，雅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周掌柜的声音传来：“东家，楼下有几位夫人对‘流光锦’的定制颇感兴趣，想请您移步一叙。”
这是沈清弦事先与周掌柜约定的信号，若与谢云昭独处时间过长，便以此为由中断。她需要空间来消化今日的变故。
“小将军见谅，楼下有客需应酬。”沈清弦顺势道。
谢云昭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去，爽快道：“云老板且去忙，正事要紧。改日谢某再登门拜访。”他深深看了那帷帽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送走谢云昭，沈清弦并未立刻下楼。她站在窗边，看着谢云昭英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波澜起伏。他的情意真挚而热烈，如同北境的阳光，坦荡直接。
若她只是寻常女子，或许会为之动容。但她不是，她背负着秘密，行走在刀锋之上，谢云昭的靠近，是温暖，也是不容忽视的风险。
更让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谢云昭为何能如此“巧合”地在她遇袭时出现？是有人给他传递了消息？会是……“墨渊”吗？用谢云昭这把明刀，来为她挡去暗箭，而他自己，依旧隐在幕后？
正当她思绪纷杂之际，翠珠悄悄上楼，递上一张素雅的信笺。
“小姐，方才有个小厮模样的人送来的，说是‘墨渊’先生的拜帖。”
沈清弦心下一凛，接过信笺。上面没有过多寒暄，只有一行瘦劲的字：
“酉时三刻，醉仙楼天字一号房，静候云大家。墨渊谨上。”
他终于要正式见面了！
在这个时间点，在谢云昭刚刚高调现身之后。这绝非巧合。
沈清弦捏着信笺，指尖微微发紧。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会面。她必须去，去面对那个始终在暗中操控着她命运轨迹的神秘人，去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酉时三刻，醉仙楼天字一号房。
这是醉仙楼最顶级、最隐秘的雅间，不对外开放，专为特殊贵客准备。沈清弦在周掌柜的引领下，推门而入。
室内布置清雅，临窗一张紫檀木茶案，案上香炉青烟袅袅，一套极品白瓷茶具静置其上。
一道身影背对着她，临窗而立，身着墨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虽未回头，却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仅仅一个背影，沈清弦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与面对谢云昭时的感觉截然不同。谢云昭是战场杀伐的锐气，而此人，是深潭静水般的深沉与莫测。
“云大家，请坐。”声音响起，清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清弦定了定神，走到茶案对面，从容落座。她依旧戴着帷帽，这是她最后的防线。
那人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一张苍白却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映入沈清弦眼帘。眉飞入鬓，凤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浅淡。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透明感，带着明显的病气，但那双眼睛，却幽深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人心。正是齐王，萧执。
尽管心中有所猜测，但真正见到这张脸，沈清弦还是心中一沉。齐王萧执，皇帝幼弟，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却是朝野皆知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
竟然是他！那个一直在背后支持她、试探她、掌控她的人，竟然是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
“云弦，见过王爷。”沈清弦起身，依礼福了一福。声音透过轻纱，努力保持平静。
萧执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玩味：“不必多礼。坐。”
他亲自执壶，为沈清弦斟了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尝尝，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
举止优雅，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友人小聚。但沈清弦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汹涌。
“王爷厚爱，云弦愧不敢当。”沈清弦没有去动那杯茶，“今日王爷召见，不知有何指教？”
萧执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指教谈不上。只是见云大家今日开业盛况，又得谢小将军倾力相助，事业如日中天，特备薄茶，聊表祝贺。”
他话语轻松，却字字敲在沈清弦心上。他在提醒她，他知道一切，包括谢云昭的事。
“王爷消息灵通，云弦佩服。”沈清弦不卑不亢，“今日之事，多亏谢小将军仗义执言。至于生意，不过是勉力维持，不敢称盛况。”
“勉力维持？”萧执轻笑一声，凤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云大家过谦了。能得慧敏长公主青眼，能让谢小将军不惜得罪京中绣坊巨头为你出头，更能在这短短数月内，将‘倾云记’、‘醉仙楼’乃至这‘云裳阁’经营得风生水起，云大家之才，堪称惊才绝艳。”
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沉：“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云大家可知，今日你拂了‘锦云绣庄’的面子，他日，他们便可能断你生路？谢云昭能护你一时，可能护你一世？况且，边关战事，瞬息万变，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示，也是在暗示，谢云昭并非可靠的依靠。
沈清弦帷帽下的手微微握紧：“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的意思很简单。”萧执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沈清弦，仿佛能穿透那层轻纱，“本王可以给你比谢云昭更稳固的庇护，更广阔的舞台。但前提是，你值得。”
“如何才算值得？”沈清弦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隔着轻纱。
“你的能力，本王已见识过半。”萧执缓缓道，“现在，本王想看看你的……忠诚。”
忠诚？沈清弦心念电转。他是要她彻底投靠他，成为他的棋子？为他敛财？还是另有图谋？
“云弦一介商贾，只知诚信经营，安分守己。‘忠诚’二字，不敢妄言。”她谨慎地回答。
萧执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并不动怒，反而笑了笑：“无妨。本王有的是耐心。你可以慢慢考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西市的万家灯火，“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暗藏杀机。没有足够的实力和靠山，再好的才华，也可能湮灭于无形。云大家是聪明人，当明白其中利害。”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弦身上：“今日见面，算是相识。这份‘贺礼’，希望你喜欢。”
他击掌三声，无心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
萧执接过锦盒，亲自放到沈清弦面前的茶案上。“打开看看。”
沈清弦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看似陈旧的羊皮纸。她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一张极其详尽的北境三州舆图！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城镇关隘，更用细密的朱砂小字，标注了各地主要的物产、商贸路线、乃至一些部落势力的分布！
这份礼，太重了！重到让她心惊肉跳！这已远超商业范畴，涉及军国大事！他给她这个，意欲何为？
“听闻云大家与谢小将军有军衣之约。”萧执语气平淡，仿佛送的只是一件寻常礼物，“北境苦寒，商路艰难，有了此图，或可助你理清供需，畅通货殖。当然，如何运用，全在云大家自己。”
他这是在给她画一张巨大的饼，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诱惑。利用这张图，她或许能将生意真正做到北境，获取巨大利益。但同样，她也可能被彻底绑上他的战车，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
沈清弦合上锦盒，深吸一口气：“王爷厚赐，云弦……受之有愧。”
“本王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萧执淡淡道，“时辰不早，云大家想必也累了，本王就不多留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沈清弦知道，今日的会面到此为止。她起身，再次行礼：“云弦告退。”
她抱着那沉重的锦盒，退出了天字一号房。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如有千斤重。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萧执眸色深沉。
无心低声道：“主上，她会接受吗？”
“由不得她不接受。”萧执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谢云昭……不过是她成长路上的一块磨刀石罢了。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望向窗外“云裳阁”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通知下去，可以开始对‘锦云绣庄’的产业，进行下一步的‘收购’了。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总得有人，为她腾出更大的空间。”
而此刻，坐在返回甜水巷马车上的沈清弦，看着怀中那份沉甸甸的北境舆图，心潮澎湃。
萧执的摊牌，谢云昭的热情，事业的机遇与风险……三方博弈的棋盘，已在她面前清晰展开。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棋局中至关重要的棋子，甚至……她渴望成为执棋之人。
前路艰险，但她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