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立于尚衣局正堂之上,下方黑压压站着的管事工匠们,鸦雀无声,空气凝滞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方才朝堂上那“十大罪”的弹劾风暴,已如同瘟病般传遍了每个角落。先前被高压勉强压制下去的种种心思——恐惧、观望、幸灾乐祸、乃至蠢蠢欲动的恶意——此刻都在无数闪烁的眼神中暴露无遗。
她没有立刻发作,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那几个此前被她重罚、此刻嘴角难以自抑微微上扬的旧吏,那几个目光躲闪、脚下不自觉向后挪动的管事,都被她一一刻入眼中。她没有提及朝堂弹劾一字,只是拿起案几上那件被查出絮棉不均的劣质冬衣,猛地掷于地上!
“解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砸在每个人心头。
负责此批冬衣质检的管事噗通一声跪倒,面如土色,磕巴着推诿是工匠劳累失手。
“劳累失手?”沈清弦冷笑,拿起旁边的原料领取记录册,“此批棉絮,领取记录清晰,与你上报的成品数量相差三成!那三成上等棉絮,去了何处?莫非是劳累得蒸发了不成?!”
她早已暗中让春桃核对了近几日的出入库细账,漏洞赫然在目!
那管事顿时瘫软如泥,汗如雨下。
“拖下去!杖责三十,革职查办!凡与此事有牵连者,主动交代者,罚俸三月,隐匿不报者,同罪论处!”沈清弦毫不留情,当即下令。两名如狼似虎的杂役立刻上前将人拖走,凄厉的求饶声回荡在堂中,令人胆寒。
杀鸡儆猴!雷霆手段瞬间震慑全场。那些心怀鬼胎者,脸色瞬间惨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都听清楚了!”沈清弦声音扬起,清晰传遍每个角落,“北境将士在浴血奋战,我等在后方,赶制的是保命的冬衣!谁敢在此事上动手脚,便是通敌卖国!本官纵是明日便被罢官夺职,今日也要先斩了这蛀虫!想试试的,尽管再来!”
她目光灼灼,扫过众人:“本官立了军令状,二十日,一万五千件冬衣,件件需是精品!如期完成,所有参与工匠,赏银翻倍!有功者,本官不吝保举!若因懈怠拖延而误了工期……”她顿了顿,语气森然,“方才那人,便是下场!现在,各归各位,干活!”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更挟着方才朝堂风波带来的无形压力与决绝之意,无人再敢怠慢。众人轰然应诺,纷纷散去,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匆忙。尚衣局这台巨大的机器,在短暂的停滞和混乱后,以更疯狂的速度重新运转起来。
内部暂时稳住,但外部的惊涛骇浪才刚刚掀起。次日,宫中传出旨意,皇帝将于午后在乾清宫偏殿,召见相关大臣,并特旨传唤尚衣局代掌印云弦,当面质询冬衣制备事宜及御史弹劾各款。该来的,终于来了!
消息传来,永昌侯府内一片愁云惨雾。沈巍长吁短叹,柳氏更是吓得几乎晕厥,仿佛大祸临头。沈清弦却异常平静。她仔细沐浴更衣,换上那身代表身份的浅青官服,对镜整理衣冠,脸色虽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水。她将谢云昭那封血书密信贴身藏好,又将近日整理的冬衣制备进度、用料明细、工匠考评记录等关键文书小心收拢。这将是她金殿应对的底气。
午后,乾清宫偏殿。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杀气。御座上的皇帝面色沉凝,看不出喜怒。下首分别坐着慧敏长公主、户部尚书、工部侍郎王守仁(王焕族叔,弹劾幕后推手之一)、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重量级的阁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步入殿中,跪拜行礼的那道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臣,尚衣局代掌印云弦,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越,不见丝毫慌乱。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云弦,都察院所劾你十款大罪,你可有话说?”开门见山,压力陡增。
工部侍郎王守仁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云弦一介女流,扰乱祖制,苛虐下人,更兼账目不清,臣以为……”
“王侍郎,”慧敏长公主突然开口,声音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是问云司制话,何时轮到你来代答?”
王守仁语气一滞,悻悻退下,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从容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陛下明鉴,都察院所劾十款,臣,逐一辩驳。”
她首先针对最致命的“牝鸡司晨”和“恐误军机”:“臣蒙长公主殿下举荐,陛下恩准,暂掌尚衣局,所为者,非为一己之私,实为解北境将士冻馁之忧。女子干政固非祖制,然军情如火,岂可因男女之别而坐视将士受冻?臣在局中,行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账册、文书、成品可查,所为者,唯‘效率’与‘质量’四字,何来‘紊乱朝纲’?”
她随即命内侍呈上随身带来的文书和几件最新赶制出的冬衣样品:“此乃近日制备冬衣之用料明细、工匠工时记录,以及成品样品。请陛下与诸位大人过目。臣可立誓,此批冬衣,厚实耐磨,保暖远胜旧制。北境镇北将军谢擎处,日前亦有军报提及,首批冬衣已送达,堪用救急。此乃前线将士之言,岂是‘华而不实,恐误军机’所能污蔑?”
她提及谢擎军报(隐去血书细节),顿时让王守仁等人脸色微变。皇帝拿起一件冬衣,摸了摸厚度,又递给身旁的太监,示意传阅。
沈清弦继续道:“至于任用私人、苛虐下属,臣所提拔之苏绣娘等人,皆因技艺超群,勤勉肯干;所惩罚者,皆是消极怠工、贪墨物料、乃至故意破坏军需之徒!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因循守旧,姑息养奸,何谈如期交付军需?臣之‘军令状’,非为暴政,实为责任!二十日期限,已过十二日,尚衣局已赶制合格冬衣八千余件,进度过半!此乃局中上下数千人日夜不休之功,岂是‘苛虐’二字可抹杀?”
她言辞凿凿,数据清晰,更有前线反馈佐证,顿时让 占据了上风。
“账目不清,更是无稽之谈!”沈清弦拿出账册副本,“所有采购,皆有三家比价记录,经手人画押俱全。王侍郎口口声声说价格虚高,敢问,如今市面同等品质棉纱丝绸是何价格?王侍郎久掌工部,熟知物价,不妨直言?抑或,王侍郎认为,为前线将士制备保命冬衣,仍要如平日般斤斤计较,甚至以次充好?”
她突然将矛头直指王守仁!殿内顿时一片寂静。王守仁没料到沈清弦如此大胆,竟敢当庭反诘,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你……你休要胡言!本官何时说过要以次充好!”
“既非如此,那王侍郎为何对臣依章采购、质量为先的账目横加指责?”沈清弦步步紧逼,“莫非王侍郎另有一套‘省钱’妙法,可既保质量,又压低价?若真有,臣愿洗耳恭听,也好为朝廷分忧!”
这话极为厉害,暗指工部自身在采购中可能有猫腻。王守仁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接话。一旁的钱尚书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陛下,云司制所言,虽有几分道理,然女子掌印,终非长久之计,且其手段激烈,已引起物议……”
“物议?”一直沉默的慧敏长公主再次开口,声音冰冷,“钱尚书口中的物议,可是指前几日那些受宵小鼓惑、冲击衙署的酸儒?若是此等物议,不听也罢!本宫只问,北境将士能否及时穿上暖衣?军国大事,是听前线将士的,还是听那些只会空谈的书生的?”
长公主态度鲜明,力保沈清弦。殿内形势瞬间逆转。
端坐龙椅的皇帝,自始至终静静听着,此刻终于缓缓开口:“都察院所劾各款,云弦辩驳,有理有据。前线军情紧急,冬衣制备乃当前第一要务。云弦既已立下军令状,朕便看你二十日之结果。届时,冬衣如期抵达北境,实效如何,自有公论。在此期间,尚衣局一应事务,仍由云弦署理,各部不得掣肘。退下吧。”
没有立刻治罪,也没有完全认可,而是将最终的裁决权,押后到了二十日期满和北境反馈之时。这既是压力,也是机会。
“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所托!”沈清弦深深叩首,退出了大殿。背心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这第一关,她算是险险度过了。
然而,当她走出乾清宫,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目光,王守仁等人离去时那怨毒不甘的眼神,都清晰地告诉她——这场风暴,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在二十日之后,在北境的消息传回之时,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