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赠图之举,如同在沈清弦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那份详尽的北境舆图,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是一个无声的质问与邀请:你,敢不敢踏入更广阔的棋局?
沈清弦将锦盒锁入“云裳阁”三楼密室最隐蔽的暗格中,钥匙贴身收藏。她没有立刻去研究那份图,甚至刻意不去想它。眼下,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需要应对。
柳氏虽被沈巍呵斥暂时收敛,但沈玉柔那淬毒般的眼神和近日与吏部侍郎千金越发密切的往来,都像毒蛇般萦绕在侧,提醒她侯府内的敌人从未真正离去。
“云裳阁”的开业盛况和谢云昭的高调维护,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声望,也将她这个“云弦”大家,更清晰地暴露在了所有有心人的视野之下。她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
然而,百密一疏,或者说,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谨慎有时显得苍白。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云裳阁”三楼处理积压的设计图样,翠珠神色慌张地小跑上来,也顾不得礼节,急声道:“小姐,不好了!侯府……侯府来人了!是夫人身边的桂嬷嬷,带着好几个粗使婆子,直接闯到铺子里来了!指名道姓要见东家您!”
沈清弦心中猛地一沉。柳氏竟敢直接找到“云裳阁”来?她凭什么?难道……
她迅速镇定下来,戴好帷帽,沉声道:“慌什么?请桂嬷嬷到二楼雅间奉茶,我稍后便到。”
整理好心情,沈清弦缓步走下三楼。二楼雅间内,桂嬷嬷端着架子坐在上首,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在她身后,眼神不善地扫视着雅间内精致的陈设。赵掌柜在一旁陪着笑脸,额角却已见汗。
“桂嬷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沈清弦走进雅间,声音透过轻纱,平静无波。
桂嬷嬷见到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行了个敷衍的礼:“老奴奉夫人之命,前来请大小姐回府一趟。”她刻意加重了“大小姐”三个字,目光锐利地试图穿透那层轻纱,“夫人说了,有要事相询,关乎侯府声誉,请大小姐务必即刻动身。”
“哦?”沈清弦不动声色,“不知母亲有何要事,需要劳动嬷嬷亲自到我这小铺来?若是家中琐事,待我晚间回府再议不迟。”
“大小姐,”桂嬷嬷语气转冷,“这事,恐怕等不到晚间了。夫人收到确凿消息,有人指证大小姐您,便是这‘云裳阁’的东家,‘云弦’大家!此事若传扬出去,侯府嫡女抛头露面,经营商贾贱业,侯爷颜面何存?夫人请您回去,是要查明真相,以免酿成大祸!”
果然!她们竟然查到了这一步!沈清弦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镇定:“指证?何人指证?可有凭证?嬷嬷莫要听信些空穴来风的谣言。”
“是不是谣言,大小姐回府一见便知。”桂嬷嬷显然有备而来,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抖开,上面用精致的绣线绣着一丛兰花,针法独特,正是“云裳阁”最近流行的一款绣样,“这绣帕,是从大小姐您房中丫鬟的箱笼里搜出来的!与这‘云裳阁’售卖的绣品,针法如出一辙!大小姐还要狡辩吗?”
沈清弦目光一凝。那绣帕……是翠珠前些日子练习新针法时绣的,她见绣得不错,便赏给了她,没想到竟成了证据!
是了,柳氏动不了她,便从她身边的人下手!翠珠被放出来后,定然被严密监视,这绣帕只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一方绣帕而已,能证明什么?”沈清弦强自镇定,“许是丫鬟在外间看到喜欢,仿着绣的也未可知。”
“仿绣?”桂嬷嬷冷笑一声,“那这又作何解释?”她又一挥手,身后一个婆子推出一个畏畏缩缩、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正是之前给沈清弦送饭、后被张婆子顶替的那个小丫鬟!“小桃,把你之前看到的,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那小丫鬟吓得浑身发抖,噗通跪在地上,哭道:“是……是奴婢亲眼所见……大小姐……大小姐经常在夜里,对着一些画着奇怪衣服的图纸看……还……还让翠珠姐姐偷偷拿出去……奴婢……奴婢不敢撒谎……”
人证(被收买或胁迫的小丫鬟)、物证(绣帕),虽然仍不算铁证如山,但足以构成强烈的怀疑链,尤其是在重视名声的侯府内宅!柳氏这次,是下了狠心要撕破脸了!
沈清弦心念电转。硬抗不走,只会显得心虚,且会激化矛盾,让柳氏更有借口动用强硬手段。
跟她回去?侯府如今是柳氏的天下,回去便是羊入虎口,不知会面对怎样的构陷和逼迫。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周掌柜的声音传来:“东家,镇北将军府的洪涛将军在外求见,说是奉小将军之命,有要事相商。”
洪涛?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沈清弦心中一动,这会是巧合吗?
“请洪将军稍候。”沈清弦应了一声,随即对桂嬷嬷道,“嬷嬷也看到了,我有客到。镇北将军府的事,耽搁不得。不如嬷嬷先回府禀报母亲,待我处理完军务,再回府向母亲解释清楚,如何?”她抬出了镇北将军府,意在震慑。
桂嬷嬷脸色变了几变。她敢在“云裳阁”撒野,却绝不敢得罪实权在握的镇北将军府。谢云昭对“云弦”的维护,京城皆知。
若此时强行带人,与洪涛冲突起来,事情闹大,对柳氏绝无好处。
“好!”桂嬷嬷咬牙道,“既然大小姐有军务在身,老奴便先回府禀报夫人。但愿大小姐……莫要耽搁太久才是!”她狠狠瞪了沈清弦一眼,带着人悻悻而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沈清弦知道,这仅仅是缓兵之计。柳氏既然敢直接上门,必然是有了相当的把握。那个小丫鬟的指证和绣帕,足以在沈巍面前掀起风浪。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应对。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来到前堂。洪涛果然等在那里,见到她,抱拳行礼:“云大家,冒昧打扰。小将军命末将送来一些北境的土仪,并有一封书信。”他递上一个盒子和一封信。
沈清弦接过,道了谢。洪涛似乎并未察觉方才楼上的风波,交割完毕便告辞离去。
回到三楼,沈清弦拆开谢云昭的信。信中除了关切问候和描述北境风物外,还隐约提及,他听闻京城有些关于“云裳阁”的风言风语,让她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定要告知于他。信的末尾,还提到他父亲镇北将军不日将回京述职。
沈清弦放下信,心中了然。洪涛的到来,恐怕并非纯粹巧合。
谢云昭在京城定然留有眼线,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柳氏的动向,特意派洪涛来为她解围,并传递消息示警。这份心意,让她感激,却也让她压力倍增。欠下的人情,越来越多了。
然而,谢云昭的警示,远水难救近火。柳氏的杀招,恐怕就在眼前。她必须立刻行动。
是夜,“云裳阁”密室。
沈清弦取出了那套白瓷茶具。事到如今,她必须动用这条与“墨渊”——齐王萧执的联络渠道了。
柳氏的发难,已不仅仅是内宅倾轧,而是直接威胁到她“云弦”身份的存续,进而动摇她事业的根基。能迅速、有效且不留痕迹地解决此等危机的,目前看来,只有那位深不可测的王爷。
她需要一种遇热方能显影的特殊墨水。这种墨水,她曾在一本杂书中见过记载,原料并不难寻。
她吩咐翠珠,立刻秘密去搜集几种常见的药材和矿物。幸好之前为了制作特色染料和香方,工坊里备有不少稀奇材料。
很快,翠珠将东西备齐。沈清弦凭记忆调配好墨水,用极细的毛笔,蘸取墨水,在那只壶盖内侧无釉的涩圈上,写下了一行极小、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侯府柳氏,持绣帕人证,欲揭云弦身份。寿宴在即,恐生事端。求阻其谋,或乱其证。”
她写得很简练,点明了危机来源(柳氏)、证据(绣帕、人证)、时间紧迫性(父亲沈巍寿宴即将到来,是发难的好时机),以及请求(阻止阴谋或破坏证据)。她相信,以萧执的智慧,能明白她的意思。
将壶盖小心盖好,沈清弦唤来周掌柜,低声吩咐道:“明日一早,让张婆子来一趟,就说我之前订的那套白瓷茶具,壶盖略有瑕疵,需送回窑厂修缮。”这是约定的暗号,通过张婆子这条线,将信息传递出去。
周掌柜心领神会,郑重应下。
信息送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沈清弦深知,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将更大的把柄交到了萧执手中。但她别无选择。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个人的智谋有时显得如此无力。她需要借助这股力量,度过眼前的难关,才能赢得继续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桂嬷嬷没有再来,“云裳阁”生意照常,仿佛那日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沈清弦却感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柳氏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最佳时机,很可能就是在沈巍的寿宴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给她致命一击。
萧执那边,也毫无动静。没有回信,没有指示,仿佛石沉大海。这种沉默,比直接的回应更让人心焦。他收到了吗?他会插手吗?他会如何插手?
就在沈清弦几乎要按捺不住,考虑备用方案(比如让赵掌柜找人“劝说”那个作证的小丫鬟改口)时,转机悄然而至。
寿宴前一日黄昏,翠珠匆匆上楼,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喜色:“小姐!侯府传来消息……那个……那个作证的小丫鬟小桃,她……她昨夜失足跌入后花园的池塘,淹死了!”
沈清弦手中的笔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迹。
失足落水?淹死了?
这么巧?
她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绝不是意外!是灭口!是萧执的手笔!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冷酷无情!
仅仅是为了消除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证?还是……这是一种更严厉的警告?警告柳氏,也警告她沈清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与此同时,永昌侯府内,柳氏也得到了消息。她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小桃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她花了不少心思才威逼利诱让小桃开口,人证一死,仅凭一方绣帕,证据顿时薄弱了大半!
而且,这死的时机太巧了!巧到让她心惊胆战!是谁?是谁在背后帮那个贱人?手段还如此狠辣!
她第一次,对沈清弦生出了真正的恐惧。那个丫头,背后站着的,恐怕是她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沈清弦站在“云裳阁”的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危机似乎解除了,人证已灭,柳氏短期内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父亲的寿宴,她可以安心参加了。
但她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萧执的“帮助”,像一剂效果猛烈的毒药,缓解了症状,却也可能侵蚀根本。她与这位王爷的纠缠,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摆脱。
而明日父亲的寿宴,真的会风平浪静吗?
她有一种预感,这场寿宴,或许将是另一个漩涡的开始。只是这一次,漩涡的中心,可能不再仅仅是后宅的阴私,而是牵扯到更远处,那双隐藏在深宫王府之中、冷漠而强大的眼睛。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吹入了永昌侯府的高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