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枚玄铁令牌与墨玉发簪带来的短暂心安,很快便被现实的惊涛骇浪所淹没。三皇子萧铭在朝堂上那番看似温和实则锋芒毕露的言论,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官场。工部衙门内,原本因沈清弦雷厉风行而稍有收敛的暗流,再次变得汹涌起来。
这日清晨,沈清弦刚踏入值房,都水司李员外郎便面色惶急地求见,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侍郎大人!不好了!清江浦……清江浦出事了!”
沈清弦心猛地一沉:“何事?慢慢说!”
“是……是鲁家营的工程!”李员外郎喘着气,“昨夜子时左右,新筑好的一段河堤突然塌陷,虽未伤人,但……但冲毁了不少工料,还……还淹了下游一片滩地!漕运司的人今早就到了现场,如今正拦着不让施工,说……说鲁家营偷工减料,工程不固,要追查责任!”
河堤塌陷?沈清弦瞳孔骤缩。鲁家父子手艺她是信得过的,且工程一直有都水司吏员监督,怎会无故塌陷?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
“漕运司的人现在何处?鲁家父子呢?”
“漕运司的刘主事带人守着现场,说要封存工料,彻查到底。鲁匠人气得要与他们理论,被下官暂时劝住了。”李员外郎急道,“大人,此事若被坐实,不仅鲁家营完了,咱们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有您的改革条陈……可就全完了!漕运司那些人,正等着抓把柄呢!”
果然来了!而且手段如此狠毒直接!这是要从根本上摧毁她推行新政的样板工程,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此刻慌乱,正中对方下怀。
“李员外郎,你即刻带本官手令,返回清江浦,告诉鲁方,工程暂停,全力配合……调查。”她刻意加重了“调查”二字,“但务必保护好现场,尤其是塌陷处,未经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破坏!另外,暗中询问昨夜值守工匠,可曾发现任何异常?有无陌生人在附近出现?”
“下官明白!”李员外郎领命,匆匆离去。
沈清弦独坐案前,指尖冰凉。此事绝非意外!漕运司的反应太快,太迫不及待了!这分明是精心策划的构陷!目的是什么?仅仅是阻止清江浦工程?不,更深层的目标,是她沈清弦,是她所代表的革新之势!而背后主导者……三皇子萧铭的影子,若隐若现。
她必须反击,而且必须快!但如何反击?证据呢?对方既然敢做,必然已想好退路。直接硬碰硬,只怕会落入更大的陷阱。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那根墨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萧执……他可知此事?他会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通传声:“侍郎大人,户部钱粮司程主事求见。”
户部的人?这个时候来?沈清弦眉尖微蹙:“请进。”
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主事,神色倨傲,拱手道:“云侍郎,下官奉部堂之命,前来询问清江浦工程款项事宜。听闻工程出了纰漏,河堤塌陷,损失不小?按章程,此等事故,后续款项需暂缓拨付,待事故缘由查明,责任厘清之后,再行议处。这是户部行文,请侍郎过目。”说着,递上一份公文。
釜底抽薪!工程出事,立刻断饷!这是要活活拖死鲁家营,让她无人可用,无钱可支!
沈清弦接过公文,扫了一眼,语气平静:“程主事,事故缘由尚未查明,是否责任在我工部选定的匠作,尚是未知之数。此时停拨款项,若延误漕期,责任谁担?”
“侍郎此言差矣。”程主事皮笑肉不笑,“户部的银子,是国库的钱,岂能用于不明不白的工程?若是匠作问题,自然由工部追偿;若是其他原因……呵呵,总之,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款项必须暂停。这是规矩!告辞!”说罢,竟不等沈清弦回应,转身便走。
看着程主事离去的背影,沈清弦攥紧了拳头。户部也出手了!而且如此迅速、强硬!这绝不是一个主事敢做主的,背后定然有更高层的授意。三皇子的手,伸得真长!
内忧外患,一齐压来。沈清弦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她强迫自己冷静,铺开纸笔,开始起草呈送皇帝的急奏。她必须抢在对方恶人先告状之前,将情况禀明,至少……要争取一个公正调查的机会。奏折中,她客观陈述了河堤塌陷事故,强调原因待查,但指出漕运司与户部反应异常,有落井下石、阻挠工程之嫌,恳请陛下派遣得力干员,会同三司,公正调查。
奏折刚送出,翠珠便急匆匆进来,低语道:“小姐,府外有陌生小贩徘徊,咱们安排在漕运司刘主事家附近的人汇报,半个时辰前,看到三皇子府上的长史进了刘家后门!”
三皇子府长史!果然是他!
沈清弦心下了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剿!从制造事故,到现场发难,再到户部断饷,甚至可能还有后续的舆论攻击,环环相扣,目标明确,就是要将她和她推行的新政彻底扼杀!
“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翠珠声音发颤。
“等。”沈清弦目光锐利,“等宫里的消息,也等……那边的消息。”她看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空。她在等皇帝的态度,也在等萧执的反应。此刻,她能做的有限,贸然行动,只会更糟。
这一等,便是煎熬的一日。工部内窃窃私语,各种“云侍郎用人不当、酿成大祸”的流言悄然蔓延。派往清江浦的人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回。宫中也毫无动静。
夜幕降临,沈清弦枯坐灯下,身心俱疲。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时,窗棂传来了极轻的、有特定节奏的叩击声——是萧执的紧急联络信号!
翠珠迅速开窗,一名黑衣暗卫无声滑入,递上一枚细小的铜管,低声道:“主人令:稍安勿躁,静待天明。证据已在途中。”说罢,不等回应,便如来时般消失。
证据已在途中?沈清弦心中狂跳!萧执果然插手了!他找到了证据?是什么证据?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铜管,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是萧执的亲笔,字迹比以往略显潦草,显然写得急切:
“堤塌乃人为,漕司吏目夜埋腐木为基。人证(巡更老河工)、物证(特制腐木屑)已控。然,对手势大,恐反噬。明日大朝,必有发难。尔需固守‘公正调查’之请,咬定事故疑点,余事,吾自有安排。簪勿离身。”
绢纸在指尖微微颤抖。沈清弦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找到了!是漕运司的人暗中破坏!人证物证俱在!萧执在关键时刻,再次给了她最需要的东西!那句“簪勿离身”,更是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
她将绢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如铁。很好,既然对方图穷匕见,那她便奉陪到底!
次日大朝,气氛果然凝重。果然,刚一开始,一位御史便出列,慷慨激昂地参劾工部右侍郎云弦:“……任用劣匠,草菅人命,清江浦河堤塌陷,险酿大祸,更兼浪费国帑,贻误漕期!其革新之策,实为祸国之举!请陛下罢黜云弦,彻查工部,以正朝纲!”
紧接着,几位官员纷纷附议,言辞激烈,将沈清弦描述成刚愎自用、败坏朝纲的罪人。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凝,目光扫向沈清弦:“云弦,你有何话说?”
沈清弦出列,跪拜在地,声音清晰而平静:“陛下明鉴!清江浦河堤塌陷,臣痛心疾首!然,事故缘由,尚未查明。臣已上奏,恳请陛下派遣专员,公正调查!至于任用匠作,鲁家营乃臣多方考察所选,其手艺品行,此前工程已有明证。此次事故,疑点重重!比如,塌陷为何偏偏发生在新堤初成、验收在即之夜?漕运司官员为何反应如此迅捷,不等工部勘查,便急于定性追责?户部又为何在事故原因未明前,急于停拨款项,置漕运大局于不顾?凡此种种,臣以为,恐非‘事故’二字可以简单概括!臣恳请陛下,彻查!不仅是查河堤为何而塌,更要查,是谁希望它塌!是谁,想借此事,阻挠漕运革新,堵塞言路!”
她一反昨日奏折的含蓄,言辞犀利,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阴谋与阻挠!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云弦!你休要血口喷人!”参劾的御史气得浑身发抖。
“陛下!云侍郎这是砌词狡辩,转移视线!”
支持沈清弦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辩护,双方吵成一团。
就在这时,许久未在朝堂上发言的齐王萧执,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殿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萧执缓缓出列,面色依旧苍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臣以为,云侍郎所言,不无道理。清江浦工程,关乎今岁漕运,事关重大。事故缘由,确需彻查。然,如何查,由谁查,需谨慎。臣听闻,昨日夜间,都水司一名吏员,在清理塌方现场时,似乎……有所发现。”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漕运司几位官员惨白的脸,“具体是何发现,臣亦不详。不如,将一应人证、物证,并涉及此案的工部、漕运司、乃至户部相关官吏,一并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公开质证,以免……偏听则暗,冤枉好人,亦或……纵容宵小。”
三司会审!公开质证!萧执此言,如同惊雷!这将把一切摊开到阳光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如何经得起三司的严查?
漕运司和户部的官员顿时面无人色!三皇子萧铭站在班列中,脸上和煦的笑容微微僵硬,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皇帝沉吟良久,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萧执,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清弦,最终缓缓开口:“准奏。此案,着三司即日会审,一应人证物证,严加看管,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臣等遵旨!”
退朝的钟声响起,沈清弦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到一阵虚脱后的轻松。她抬起头,恰好遇上萧执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深邃难测,但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安抚与鼓励。
她知道,最凶险的一关暂时度过了。但三司会审,才是真正的战场。而她的对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握紧了袖中的玄铁令牌和发间的墨玉簪,站起身,挺直了脊梁。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