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行动初见成效带来的那点轻松感，没能在前沿指挥所停留超过四十八小时。南极，这片被白色统治的大陆，终于向这群不速之客展露了它最狰狞的一面。
气象部门发出的预警级别从黄色跳到橙色，最后定格在刺眼的红色。卫星云图显示，一个规模空前、能量巨大的气旋正在南大洋上空疯狂汲取能量，如同一只苏醒的白色巨兽，朝着南极大陆直扑而来。
“不是普通风暴，”气象官在紧急会议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百年级’的极端爆裂气旋。核心风速预计超过每小时两百公里，能见度降至零，伴随强降雪和急剧降温。持续时间……至少七十二小时。”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风，意味着外面所有的临时建筑、未固定的设备，都可能像玩具一样被撕碎、卷走。零能见度，意味着任何户外活动都等同于自杀。
林征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下颌线绷得极紧。“所有户外作业，立即停止。非必要人员，撤回核心掩体。启动一级防风应急协议。”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迅速，“能源舱、通讯站、主服务器，启动最高级别物理加固和备用电源切换程序。所有车辆、直升机，进入抗风掩体库。”
整个基地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瞬间以另一种节奏疯狂旋转起来。刺耳的警报声回荡在每一个通道。苏浅夏透过观察窗，看到外面刚才还在有序作业的工程人员，此刻正顶着已经开始增强的狂风，拼命地用重型钢缆固定那些巨型机械，给模块化方舱加装额外的防风支撑。风雪已经变得密集，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视线开始模糊。
“苏顾问，请立即返回你的舱室，非必要不得外出！”一名士兵跑过来，语气急促地通知她。
苏浅夏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听着外面风声越来越凄厉，如同万千鬼魂在同时尖啸。基地的灯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供电系统显然已经承受着巨大压力。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应急物资——食物、水、备用氧气瓶、强光手电，一应俱全。这就是南极，任何时候都可能面临绝境。
风暴在入夜后达到了巅峰。
那不是风，是凝固的、咆哮的暴力。整个基地都在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抛入无尽的黑暗。金属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风雪砸在外墙上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重机枪扫射。电力彻底中断了，应急灯惨白的光晕在剧烈摇晃的舱壁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苏浅夏裹着厚厚的保温毯，蜷缩在墙角，听着这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声响，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在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人类引以为傲的科技和文明，是多么的脆弱不堪。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不同于风啸的警报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刺入她的耳膜！那是……最高级别的系统故障警报！
几乎在同时，她的加密通讯终端强制激活，屏幕上跳出猩红的文字和刺耳的提示音：
【警告！警告！】
【代号‘谛听’远程地震监测网络，Z-7节点（坐标：南纬78°12，东经163°45），数据流中断！】
【节点内置应急信标未激活！】
【失联时间：17分钟！】
【Z-7节点数据重要性：极高！关联‘深蓝’行动三号预备区地层稳定性评估！】
【根据应急预案，需在4小时内确认节点状态或完成数据回收\/销毁，否则视为最高机密泄露风险！】
苏浅夏的呼吸一滞。Z-7节点！她对这个节点有印象，那是部署在距离主基地西北方向约二十公里处的一处冰裂谷边缘的敏感监测点，用来监听下方冰盖和岩层结构的微弱动静，为下一步的能源开采提供关键数据。它的数据直接关系到后续能否安全开采那片区域下推测储量巨大的可燃冰。
节点失联，内置信标也没反应，这意味着很可能不是简单的通讯故障，而是节点本身遭到了物理破坏——可能是被风掀翻，掉进了冰裂缝，或者被积雪深埋。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有人去确认，去回收或销毁那台价值连城且储存着敏感数据的设备。
在这种天气出去？那不是冒险，是送死！
通讯频道里一片嘈杂的电流干扰声，断断续续传来各个部门的汇报和请示。防风加固受损、某个外部传感器阵列被摧毁、备用发电机组过载……
然后，她听到了林征的声音，透过风暴和干扰，依旧冷静得可怕：“Z-7节点情况已知。外部环境超出任何安全作业标准。按照极端情况预案，暂不予处置。”
不予处置。这是最理性、最正确的决定。为了一个监测节点，在这种天气派出救援队，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频道里沉默下去，只有风暴的咆哮作为背景音。
苏浅夏看着屏幕上那不断闪烁的“Z-7节点”坐标，以及旁边标注的“关联‘深蓝’行动三号预备区”的字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三号预备区……那是接下来“深蓝”行动的重点，如果缺少Z-7节点的关键地层数据，开采风险将呈几何级数上升，很可能重蹈一号井位的覆辙，甚至更糟。耽误的时间，可能就是以周、甚至以月计算！
她知道林征的决定是对的。可是……难道就这么放弃吗？放弃那些可能挽救无数人生命、加快“火种”进程的关键数据？
一个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念头，如同冰原上悄然窜起的火苗，在她脑海里燃起。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贴着金属门板倾听。外面的通道里，只有风暴撼动基地的轰鸣和应急灯电路不稳的滋滋声，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大部分人员应该都集中在更核心、更坚固的掩体区域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她翻出最厚的防寒服，一层层穿上，戴上专业的护目镜和面罩，检查了氧气瓶的压力。然后，她走到房间角落，打开一个看起来像是仪器备件箱的金属柜。里面，静静躺着一套轻便型的冰原应急生存包，以及——一台带有短距离定位和数据接口的便携式终端。这是她权限内，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可能对回收Z-7节点数据有用的设备。
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徒劳，甚至可以说是自杀。Z-7节点是否完好？能否连接上？就算连接上，数据传输需要时间，风暴中信号如何？她能不能在零能见度和超强风速下找到节点？能不能在体温耗尽前返回？每一个问题，答案都近乎绝望。
但她忘不了“深蓝”行动指挥中心里那些沉默而疲惫的面孔，忘不了一号井位解除危机后那短暂的、如释重负的氛围。她的数据，她的模型，是这一切的基础。而现在，有机会为这基础再添一块砖，她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我必须试试……”她对着呼啸的风暴，喃喃自语，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舱门的压力阀，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几乎将她推倒在地。她咬紧牙关，侧身挤了出去，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舱门重新关上、锁死。
外面，是真正的地狱。
黑暗。彻头彻尾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应急灯的光芒只能照亮门前几米的范围， beyond that，只有翻滚的、如同实质般的雪沫和狂风。风力的强度超乎她的想象，她必须将身体倾斜到一个夸张的角度，才能勉强不被吹走。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十度，即使隔着最先进的防寒服，那股寒意也像针一样扎透进来，瞬间带走体表的热量。
她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像一把虚弱的小刀，试图切开浓稠的黑暗，但仅仅射出几米，就被无数的雪片打得粉碎，能见度几乎为零。她只能依靠便携终端上那微弱的、不断跳动的Z-7节点坐标信号，以及自己脑海中记忆的基地大致方位和地图，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着西北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下面的冰层湿滑无比。狂风从各个角度撕扯着她，有好几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被风掼出去好几米，重重地摔在冰面上，要不是及时用冰镐固定，可能瞬间就被卷走了。面罩上瞬间结满了冰，她必须不停地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擦拭，才能勉强看清终端屏幕。
二十公里。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此刻，这段距离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极限的体力和精神消耗下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的手指开始麻木，脚趾失去知觉，呼吸因为寒冷和缺氧变得异常艰难急促。终端屏幕上，代表Z-7节点的信号点依旧在固执地闪烁，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但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有一次，她一脚踏空，半个身子猛地陷进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冰裂缝！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地用冰镐扒住裂缝边缘，另一只手胡乱地抓挠，终于抓住了一块凸起的冰岩，才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从死亡的陷阱里拖了出来。她瘫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她的肺叶，劫后余生的战栗让她几乎虚脱。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她咬着牙，再次爬起来，继续向前。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脑海里闪过很多碎片化的画面——父母的笑容，东方站温暖的灯光，林征那双冷静的眼睛，老周戏谑的表情……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到达极限，体温和意志都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便携终端突然发出了连续的、急促的“滴滴”声！屏幕上，代表她位置的光点，几乎和Z-7节点的信号重合了！
到了？！
她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挥舞着强光手电向四周照射。终于，在光柱扫过的一个角度，她看到了一个半埋在积雪中、闪烁着微弱故障指示灯的、圆柱形的金属物体——Z-7节点！
它没有被吹走，也没有掉进裂缝，而是被狂风吹倒，然后被大量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天线和接口暴露在外。这大概也是它信号微弱、信标未能激活的原因。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更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节点被埋住了，她需要清理积雪，才能接触到数据接口。而在这能把人吹飞的狂风中清理积雪，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节点旁边有一块巨大的、形态扭曲的风蚀冰岩，勉强可以作为一个背风的遮蔽点。她艰难地挪到冰岩后面，风力果然小了一些。她取下冰镐，开始一点点地、艰难地刨开节点周围的积雪。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的过程。每一次挥动冰镐，都感觉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风雪不断将她刚刨开一点的地方重新填满。她感觉自己就像神话里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绝望而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节点冰冷的金属外壳，以及那个保护盖已经有些变形的外部数据接口。希望再次燃起！
她颤抖着从生存包里拿出数据连接线，试图将便携终端与节点连接。一次，两次……接口因为冰冻和变形，极其难以对接。她的手指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感受不到连接线的存在。
“接上！快接上啊！”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连接线勉强插入了接口！便携终端屏幕上立刻开始读取数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都伴随着体力的飞速流逝和体温的急剧下降。苏浅夏蜷缩在冰岩后面，紧紧抱着终端，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寒冷抽离。她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在数据传输进度达到87%，胜利在望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爆炸般的恐怖狂风，猛地席卷过这片区域！那块为她提供庇护的冰岩，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
苏浅夏只来得及抬起头，就看到巨大的阴影朝着她当头压下！
她下意识地想要翻滚躲避，但冻僵的身体根本不听指挥。
“完了……”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