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运输车在颠簸的冰原上疾驰,车窗外是混沌的风雪,能见度不到五十米。司机死死盯着前方被车轮碾出的、正在被迅速覆盖的辙印,不敢有丝毫分神。
苏浅夏和林征并排坐在后座,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她的手还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动,她也没有收回。一种奇异的、带着疲惫和默契的宁静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征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苏浅夏,目光落在车窗外那一片旋转的白色上,声音带着刚睡醒(或者说刚假寐结束)的沙哑:“还有多久到港口?”
司机立刻回答:“报告林指挥,按目前速度,大约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还有四十分钟,他们将彻底离开这片大陆。
林征轻轻动了一下,苏浅夏顺势收回了手,脸上有些微热,假装整理自己的衣领。
“港口现在情况怎么样?”林征坐直身体,恢复了工作状态,拿起通讯器询问。
“报告,最后一批重型设备正在装船,‘雪龙3号’和‘太行山’号已完成百分之九十五装载,正在进行最后固定。人员登船秩序良好,就是……风浪有点大,登船舷梯晃动得厉害。”
通讯器里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拍击船体的轰鸣,可以想象港口此刻是怎样一番景象。
“知道了。维持秩序,确保安全。我们很快就到。”
结束通讯,林征再次沉默下来,只是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着窗外,像是在记忆这片冰原最后的模样。
苏浅夏也看着窗外。风雪中的南极,失去了往日那种纯净壮丽的美感,变得狰狞而陌生。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当真正的寒潮降临,这里将变成连细菌都难以生存的绝对死域。
“我们……还会回来吗?”她轻声问,像是在问林征,又像是在问自己。
林征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也许要很久,久到冰川再次移动,覆盖掉我们所有的痕迹。也许……永远都不会了。”
他的回答很现实,甚至有些残酷。他们来这里,是一场迫不得已的掠夺和逃亡,而不是殖民与开拓。
苏浅夏心里一阵怅然。她想起了东方站,想起了霍夫曼博士和其他那些可能还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国际同僚。他们,注定要被留在这片即将冻结的坟墓里吗?
她张了张嘴,想问林征,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这不是林征能决定的,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决定的。在文明的存续面前,个体的命运,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车辆继续前行,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前方,隐约传来了海浪的声音,还有大型船舶低沉的汽笛声。
到了。
车辆冲出一个冰丘,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被破碎浮冰包围的天然良港,此刻,却如同一个喧嚣的战场。两艘巨轮——“雪龙3号”和体型更加庞大的“太行山”号重型运输船,如同两座钢铁山脉,牢牢锚定在港湾区。它们的船舷吃水线很深,显然已经满载。
smaller的补给船和破冰船在它们周围穿梭,进行着最后的物资转运。港口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正排着队,沿着剧烈晃动的登船舷梯,艰难地向着巨轮移动。狂风卷起海浪,不断拍击着冰缘和船体,发出巨大的轰鸣,溅起的冰冷海水瞬间就在舷梯和人的防寒服上结成了冰壳。
“下车!跟上队伍!”林征拉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
苏浅夏跟着他跳下车,立刻被港口这混乱而宏大的场面震撼了。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味、海水腥味和一种……焦灼的气息。
他们快步走向“雪龙3号”的登船队伍。队伍移动得很慢,因为舷梯在风浪中像秋千一样摇晃,每个人都需要抓紧扶手,小心翼翼才能通过。不时有人脚下一滑,引来一阵惊呼,幸好都被旁边的人及时拉住。
苏浅夏看到王教授正被两个年轻的研究员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在前面,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看到老周和他工程队的人,他们扛着最后的工具包,浑身沾满油污,一边走一边还在大声吆喝着互相鼓劲。看到“山猫”和他手下那些队员,他们分散在登船区域外围,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履行着最后的安保职责。
所有人都很狼狈,很疲惫,但眼神里都有一种光——那是劫后余生、终于要离开这片绝地的迫切,以及对未知前途的茫然与坚定交织的光。
轮到苏浅夏和林征了。
林征示意苏浅夏先上。苏浅夏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湿滑的扶手,踏上了那摇晃不休的舷梯。脚下是翻涌的墨蓝色海水,耳边是风的咆哮和金属吱呀作响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心惊胆战。
林征紧跟在她身后,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终于,踏上了“雪龙3号”坚实的甲板。立刻有船员引导他们前往指定的休息区域。
苏浅夏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船舷边,回头望向那片他们刚刚离开的冰原。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片白色的大陆更加辽阔,也更加……死寂。曾经灯火闪烁的前沿指挥所方向,此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就被风雪彻底吞没。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冰盖和山脉,它们将在不久后,陷入永恒的沉睡。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他们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却留下了这片被“洗劫”一空的土地,和它注定被冰封的命运。
林征也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在船舷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呜——!”
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咆哮,划破了风雪的天空。这是起航的信号。
船身开始传来轻微的震动,巨大的锚链被缓缓收起。破冰船开始调整方向,庞大的船体缓缓脱离冰缘。
港口冰面上,最后一批登船的人员正在拼命奔跑,冲向尚未收起的舷梯。船上的人伸出手,奋力将他们拉上来。
苏浅夏看到“山猫”是最后一个冲上舷梯的,他上来后,舷梯便在一阵液压声中缓缓收起,隔绝了与陆地的最后连接。
船,开了。
速度逐渐加快,破开浮冰,驶向那片波涛汹涌的、暗沉沉的南方大洋。
岸边的冰原、山脉,开始缓缓向后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很多人都聚集到了甲板上,裹着厚厚的防寒服,默默地、无声地注视着那片逐渐远去的白色大陆。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海浪声,和引擎的轰鸣。
有人抬手敬礼,是那些士兵和军官。
有人深深鞠躬,是王教授那样的老科学家。
有人只是红着眼圈,呆呆地望着,像苏浅夏一样。
他们在这里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这片冰原,是地狱,也是战场,更是他们生命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林征不知何时,也抬起手,对着那片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白色,敬了一个标准的、长时间的军礼。他的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里有苏浅夏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苏浅夏没有敬礼,她只是将手放在胸口,那里贴着那张全家福。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
“再见。”
再见,南极。
再见,这片承载了绝望与希望、死亡与新生的,冰封大陆。
“雪龙3号”破开风浪,载着满船的疲惫、伤痛、珍贵的“火种”,以及一颗颗沉重而又充满期盼的心,驶入了茫茫大洋,驶向那片同样前途未卜的故土。
身后的南极,彻底消失在海天之间。
告别,已经完成。
而未来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