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并没有像真正的月亮那样随着时间流逝而西沉。它依旧死死地钉在天幕的正中，如同苍穹上一块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将暗红色的、不祥的光辉源源不断地倾泻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地下指挥中心失去了自然时间的概念，只有墙上电子钟冰冷的数字，提醒着人们已经熬过了灾难爆发后的第一个漫漫长夜。
上午6点27分。
混乱的高峰似乎暂时过去了。枪声变得稀疏而零落，不再像昨夜那般密集得令人窒息。但这并非好兆头，只意味着能开枪的人，或者值得开枪的目标，正在急剧减少。
屏幕上，代表感染者活动的热力图依旧覆盖了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只是颜色不再像最初那样刺眼鲜红，转而呈现出一种更为沉滞、分布更广的暗红色。它们仿佛从狂暴的洪流，变成了缓慢流淌、却无处不在的致命沼泽。
伤亡和损失的报告，如同雪片般汇集而来，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曾经鲜活的生命和破碎的家庭。
“初步统计……昨夜，我军警及基层工作人员，伤亡……超过三成。”参谋长拿着刚刚汇总的数据，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七个大型避难所失守或失去联系，确认幸存者转移人数……不足预估容纳量的百分之四十。”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句：“普通民众的伤亡……无法统计。”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只有机器运行的嗡鸣声，衬得这沉默愈发压得人喘不过气。有人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擦过眼角；有人死死盯着屏幕，牙关紧咬；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仿佛只有不停下来，才能暂时忘记这巨大的悲恸。
林征站在指挥台前，背影依旧挺直，但苏浅夏能看到他肩膀肌肉那不自然的僵硬。他沉默地听着汇报，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节捏得失去了血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命令各部，轮换休整，抓紧时间补充弹药和给养。统计所有尚能联系上的避难所位置、人数和物资储备情况。工程兵部队优先抢通通往主要基地和物资库的生命通道。科研组，我要病毒活性、感染者行为模式的初步分析报告，越快越好！”
他的指令条理清晰，将众人从悲伤的情绪中强行拉回了现实的轨道。仗，还要继续打。
就在这时，后勤部门的一个负责人小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旅长，大家的早餐……您看？”
经他这么一提醒，许多人才感觉到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和喉咙的干渴。紧张和恐惧压抑了生理需求，一旦稍微松懈，身体的抗议便汹涌而来。
林征愣了一下，显然他也忘记了这回事。他看了一眼周围疲惫不堪的部下，点了点头：“按战时标准分发吧，让大家抓紧时间吃点东西。”
所谓的战时标准，是压缩饼干、能量棒和瓶装水。
很快，食物被分发下来。人们默默地接过，撕开包装，机械地咀嚼着。压缩饼干干燥得掉渣，需要就着水才能勉强咽下。指挥中心里弥漫开一股混合着硝烟、汗水和食物添加剂的味道。
苏浅夏也分到了一份。她拿着那块硬邦邦的饼干，却没有食欲。前世的记忆里，这种饼干的味道，往往伴随着饥饿、逃亡和失去。
她看到林征拿起饼干，咬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就着水，大口地吞咽着。他吃得很急，显然不是为了享受，只是为了补充体力。
忽然，苏浅夏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走向指挥中心角落的一个小隔间。那里原本是个简易的茶水间，此刻堆放着一些杂物。她记得之前清点物资时，好像看到过……
她翻找了一会儿，从一个纸箱里，找出了一台落满灰尘的、老式的豆浆机，还有几包未开封的黄豆和一小袋白糖。
在众人有些诧异的目光中，苏浅夏接来清水，仔细地清洗着豆浆机和豆子。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和平静。
豆子倒入机器，加入适量的水。按下开关。
起初是豆子被打碎的嘈杂声，很快，机器开始加热，一股淡淡的、属于豆类的生涩气息弥漫开来，随后，这气息在加热中逐渐转化，变成了一种熟悉的、温暖的豆香味。
这股味道，在这充满了铁锈、血腥和硝烟气息的地下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它不像食物的香气，更像是一种记忆的开关。
有人停下了咀嚼饼干的动作，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人抬起头，茫然地寻找着香气的来源。那紧绷的、仿佛已经石化了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
林征也闻到了。他转过头，看向茶水间里那个忙碌的、略显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将磨好的豆浆倒入一个个干净的纸杯，小心翼翼地撒上一点点白糖。
苏浅夏端着第一杯豆浆，走到林征面前，递给他。
“喝点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却有种奇异的柔和，“光吃饼干，胃受不了。”
林征看着她，又看了看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乳白色的液体，愣了几秒。他伸出手，接过纸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冰凉与温热一触即分。
杯壁传来的温度，并不滚烫，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顺着指尖，似乎一直蔓延到了冰封的心底。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
豆浆很淡，豆腥味还没有完全去除，糖也放得很少。但那股温热的、带着植物清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时，带来的慰藉，却远超任何山珍海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大口。
苏浅夏看着他喉结滚动，然后将剩下的豆浆分给了指挥台附近几个眼里带着渴望的年轻技术员。那几个小伙子几乎是抢过去，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脸上露出了灾难爆发后第一个近乎享受的表情。
“还有豆子吗？”林征喝完最后一口，将空纸杯捏扁，看向苏浅夏，问道。
苏浅夏点了点头。
“让后勤的人帮忙，多煮一些。”林征对身边的参谋吩咐道，语气平静，“分给所有轮休的同志。”
“是！”
一杯普普通通的、甚至算不上美味的豆浆，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无法让死者复生，无法击退外面那些疯狂的怪物。
但它像一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滋润了这片干涸绝望的土地。
它提醒着这些在血与火中挣扎的人们，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生存和秩序，还有这些属于“人”的、细微而温暖的念想。
林征重新将目光投向布满红点和损失报告的大屏幕，眼神依旧冷峻锐利，但握着那个被捏扁的纸杯的手，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天，还没有亮。
但至少，他们喝到了一杯热豆浆。
这让他们有勇气，去面对下一个依旧被血月笼罩的、漫长的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