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上的冰菱花,在安王府的书房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清弦搁下手中的紫毫笔,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看着面前摊开的两份文书——一份是工部送来的、依据她所献图样改良后的军大衣最终制式确认函,另一份则是墨韵斋渠道传回的、关于江南年底丝绸价格波动的密报。
萧执下朝归来,肩头披风带着室外的凛冽寒气,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一丝舒朗。他挥手屏退欲上前伺候的侍女,径直走到沈清弦身边,很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手这样凉,也不知多添个手炉。”他语气带着责备,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关切。
沈清弦仰头看他,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方才写字,不便捧着。王爷今日下朝倒早,可是北境犒赏之事议定了?”
“嗯。”萧执在她身旁的暖榻上坐下,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陛下准了兵部所奏,按军功犒赏飞云关将士。至于我们……”他顿了顿,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陛下虽未明言,但默许了王府商队日后经北境时,可享三成税赋减免。赵老将军也私下递了话,开春后,左贤王部族的首次正式互市,由我们牵头。”
沈清弦眼中光华流转,这是意料之中的收获,却依旧让人振奋。三成税赋,长年累月下来是笔巨款;而主导互市,更是将安王府的商业触角正式延伸至邦交层面,其间的政治意义与利益,远超寻常商业活动。
“王爷运筹帷幄,此乃应有之报。”她浅浅一笑,并未居功,转而问道,“靖南王那边,今日朝上可还安分?”
萧执冷嗤一声:“他能如何?鄞州知府被革职查办,他折了一臂,面上无光,今日称病未朝。不过,”他目光微凝,“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沉寂,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水来土掩罢了。”沈清弦语气平静,另一只空着的手点了点江南的密报,“我们的棋,也不能只困于京城一隅。江南年底丝绸价格波动异常,有几家与我们合作的绸缎商,供货也出现了拖延,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萧执接过密报快速浏览,眉头微蹙:“听风阁在江南的根基不如北方,消息难免滞后。婉儿南下,势在必行,不仅要打通商路,也要将那边的信息网络重新梳理起来。”
“我已让吴老掌柜将江南所有铺面、合作商户的卷宗都整理了出来,稍后便让婉儿过来,再做最后的交代。”沈清弦说着,欲起身去唤人。
萧执却按住她的肩:“不急在这一时。”他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眼底,“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北境之事,朝堂风波,还有这府内外大小事务……本王有时看着,都替你觉着累。”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沈清弦心尖一颤,连日来的紧绷在他这句话里悄然融化。她放松身体,靠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龙涎香气。
“能与王爷并肩,妾身不觉得累。”她轻声说,这是真心话。前世孤身奋战于商海,虽站在顶峰,却难免寂寥。今生能得此知己爱人,共担风雨,辛苦亦是甘甜。
萧执收拢手臂,将她圈得更紧,下颌轻蹭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他的珍视。书房内一时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彼此交融的呼吸。
良久,沈清弦才从他怀中抬起头,笑道:“好了,再耽搁下去,婉儿该等急了。再者,顾公子前日送来的那批‘隐纹锦’样品,我还需再看看,与匠人们定下开春新款的图样。”
萧执这才松开她,无奈又宠溺地摇头:“你呀,真是片刻不得闲。”他随她一同起身,“顾清源那小子,心思倒巧,这‘隐纹锦’确实别致。他年后南下,你让婉儿跟着,也好多个人照应。墨羽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暗中护卫,确保万无一失。”
“王爷思虑周全。”沈清弦点头,心中对顾清源这步棋越发满意。此人不仅是优质供应商,未来或可成为她在江南的商业代言人。
稍后,林婉儿抱着厚厚一叠卷宗来到书房。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梅的夹袄,比平日更显沉稳干练。
“姐姐,王爷。”她盈盈一礼,将卷宗在书案上仔细放好,“江南各处分号的账目、合作商户的背调、近三年丝绸价格走势,还有几位大绸缎商的喜好与家中情况,都整理在这里了。”
沈清弦拉她到身边坐下,细细叮嘱:“婉儿,此去江南,山高水长,诸事需得谨慎。生意上的事,多听吴老掌柜和顾公子的意见,但最终决策,你要自己拿主意。遇事不决,宁可放缓脚步,也要传信回来商议,切不可冒进。”
“婉儿明白。”林婉儿郑重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沈清弦又拿出一个锦囊,与她之前给的那个看似一样,但绣纹略有不同:“这个你贴身收好,里面除了清心丸和止血散,还有几颗遇水即化的信号烟丸,若遇紧急情况,可向空中释放,墨羽安排的人会看到。”
林婉儿接过,紧紧攥在手里,感受到沈清弦事无巨细的关怀,鼻尖微酸:“谢谢姐姐。”
萧执在一旁看着,开口道:“江南官场复杂,与各地官员打交道,不卑不亢即可。若有难处,可凭安王府的帖子,去找江宁织造府的曹大人,他早年受过本王恩惠,会予以照拂。”
“是,王爷。”林婉儿再次躬身。
交代完毕,林婉儿抱着卷宗告退。她走出书房,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空气,心中既有对未知前程的忐忑,更有跃跃欲试的激动。行至回廊,果然又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倚在廊柱旁,仿佛只是随意驻足。
墨羽今日未着侍卫劲装,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少了几分肃杀,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柔和?他见林婉儿出来,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她怀中那显眼的卷宗上,沉默了片刻,才递过来一个用普通青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林姑娘。”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林婉儿心跳漏了一拍,接过那物件,入手微沉,带着金属的冰凉。“这是……”
“匕首。精钢所制,淬过火,匕鞘内侧有血槽。”墨羽言简意赅地解释,“南方不太平,带着防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用法……很简单,对准要害,用力即可。”
林婉儿握着那沉甸甸的匕首,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教自己“杀人技巧”,又是害怕又是想笑,脸颊微微发热,低声道:“多谢墨侍卫。我……我会小心收好的。”
“嗯。”墨羽应了一声,视线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一瞬,迅速移开,“保重。”说完,再次利落地转身,消失在廊柱之后。
林婉儿看着他的背影,将匕首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书房内,沈清弦与萧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墨羽这块木头,总算开了点窍。”萧执挑眉,语气带着调侃。
沈清弦抿唇一笑:“有些人,心思藏得深,行动却骗不了人。让他挑的人,务必是顶尖的好手。”
“放心,墨羽亲自带队。”萧执揽住她的肩,“走吧,陪本王去看看顾清源送来的料子,你也该添几件新衣了。”
午后,沈清弦在偏厅仔细检视顾清源送来的“隐纹锦”样品。不同于之前的浅碧、月白,这次多了几种沉静厚重的颜色——墨蓝、赭石、鸦青,在不同光线下,暗纹流动,或如松涛,或如云海,意境深远。
“顾公子于织造一道,确有天赋。”沈清弦由衷赞道,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缎面,脑中已闪过数种与之搭配的香型与首饰设计。
正思索间,侍女通报,顾清源前来辞行。他年后便要随家族商队南下,此次是来送上年礼,并确认最终的合作细节。
顾清源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见到沈清弦,眼睛便亮了起来,规规矩矩行礼:“草民见过王妃。”
“顾公子不必多礼。”沈清弦让他坐下,目光温和,“年礼王府已收到,让公子破费了。南下之事,准备得如何?”
“都已妥当。”顾清源语气兴奋,“家父来信,已按王妃之前提出的要求,在苏杭两地寻了几处合适的作坊和仓库,只待林姑娘抵达,便可着手安排。此次南下,清源定当竭尽全力,协助林姑娘,将王妃交代的事情办妥。”他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充满了纯粹的崇拜与敬仰,仿佛能替她办事,是天大的荣幸。
沈清弦心中感念,温言道:“有劳顾公子。江南之事,关乎王府未来产业布局,至关重要。你与婉儿年纪相仿,又皆通商事,此行正好互相砥砺,共同成长。”
“王妃教诲,清源谨记!”顾清源郑重应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这是家母听闻王妃雅好香道,特意寻来的一小块‘龙涎香’胚子,虽不算顶好,但香气醇厚,或许王妃用得着。”
沈清弦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块品相不错的龙涎香,价值不菲。这顾家,为了与她维系关系,确实舍得下本钱,也足见诚意。
“令堂有心,代我多谢她。”沈清弦含笑收下,并未推辞。适当的接纳,也是巩固同盟的方式。
又闲聊了几句江南风物与年节习俗,顾清源便识趣地告辞了。
晚膳后,萧执在书房处理最后的公文,沈清弦则在内室,意识沉入空间。空间似乎比之前又凝实了些许,那汪灵泉汩汩涌动,旁边药田里的药材长势极好。她小心地采集了几株品质最佳的紫草和当归,又取了三滴灵蕴露,滴入早已备好的、准备让林婉儿带去江南的几瓶基础伤药之中。她不能给婉儿过于逆天的东西,但稍微提升药效,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书房,见萧执已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正揉着眉心。
“都处理完了?”她走上前,为他按揉着太阳穴。
“嗯。”萧执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握住她的手,“总算能过个安稳年了。”
沈清弦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心中微软:“王爷也辛苦了。”
萧执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她,烛光下,她容颜如玉,眼眸清亮,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智慧与温柔。他心中一动,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清弦,”他低唤她的名字,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等开了春,诸事步入正轨,本王陪你去京郊别院住几日,只看山看水,不理这些俗务,可好?”
沈清弦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只觉得无限安心。“好。”她轻声应着,主动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往日的急切与占有,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慰藉与深深的眷恋。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温柔吮吸,如同品尝稀世珍馐。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抚过,带着灼人的温度。
良久,他才气息微乱地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声音沙哑:“今晚早些歇息。”
他打横将她抱起,走向内室。帷帐落下,遮住一室春光。今夜的他,动作极尽温柔缠绵,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担忧、紧张与疲惫,都在这亲密无间的交融中尽数驱散。他吻过她的眉眼,她的唇瓣,她纤细的脖颈,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留下细密而珍重的印记。
沈清弦在他身下柔顺承欢,感受着他不同于以往的节奏,那是一种更注重心灵契合的抚慰。她攀附着他,回应着他,在情潮涌动间,与他十指紧扣,共同沉浮。
云雨初歇,萧执依旧将她圈在怀中,指尖缠绕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乌发。沈清弦慵懒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渐渐平复的心跳。
“北境商路,江南布局,‘暗香阁’扩张……”萧执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清弦,我们的网,已经撒出去了。”
“嗯。”沈清弦闭着眼,语气却清醒,“但收网之时,也需警惕网中之物的反扑。靖南王,绝不会坐视我们壮大。”
“本王知道。”萧执收紧了手臂,“所以,我们要更快,更稳。让你的人,尽快在江南扎根。”
“我会的。”沈清弦应道,心中已开始盘算江南之行的每一个细节。资本女王的本能让她深知,抢占先机,建立壁垒,是商业博弈中不败的关键。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而温暖的室内,相拥的两人,在经历了这个冬天的诸多风波后,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他们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广阔天地里的风雨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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