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天光未亮,安王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却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与期盼的肃穆气息。
沈清弦起身时,林婉儿早已备好了亲王正妃的全套冠服。玄色织金凤纹翟衣,深青缯彩蹙金云龙纹褕翟,配以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庄重华贵,气势非凡。她平日里为方便行事,穿着多以雅致简便为主,今日这般盛装,更衬得她面容清艳,气度雍容,令人不敢直视。
萧煜也被乳母打扮得如同年画里的福娃娃,大红色的锦缎小袄,颈项上挂着长命金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似乎也感受到今日的不同,不哭不闹,只好奇地看着母亲。
“王妃,车驾仪仗已备妥,顾青管事已在二门处候着。”林婉儿仔细为沈清弦整理好最后一支凤钗,低声回禀。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颗因期盼而擂鼓般跳动的心,抱起儿子,缓步走出房门。晨曦微露,映照着她一身华服,流光溢彩。
二门外,顾青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劲装,腰佩短刃,正肃然静立。见到沈清弦出来,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环境,沉声道:“王妃,世子,一切已安排妥当,请登车。”
他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让沈清弦心中最后一丝因盛装出席大场面而产生的微妙不适也消散了。她微微颔,在侍女的搀扶下,抱着萧煜,登上了那辆代表着亲王正妃身份的朱轮华盖车。顾青则翻身上了紧随车驾一侧的骏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车队前后左右。
辰时正,庞大的亲王仪仗队伍缓缓驶出安王府,向着通州码头方向迤逦而行。旌旗招展,侍卫盔明甲亮,肃杀威严之气铺满长街。早有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的衙役净街开道,百姓们被拦在街道两旁,翘首以盼,议论纷纷,皆想一睹凯旋亲王与王妃的风采。
车内,沈清弦稳稳抱着儿子,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她体内那洼灵蕴露,从今早起便一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暴风雨中心的低气压,这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相信墨羽和顾青的安排,但未知的变数总是最令人担忧。
萧煜似乎察觉到母亲的紧张,伸出小胖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咿呀一声,像是在安慰。沈清弦低头看着儿子纯净的眼眸,心头一软,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道:“煜儿乖,我们很快就能见到父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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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码头,已是人山人海。除了礼部、兵部的迎接官员,还有众多自发前来迎接凯旋将士的百姓。江面上,代表着安亲王的王旗在最大的楼船主桅上猎猎作响。
巳时初,楼船缓缓靠岸。船舷放下,首先下来的是一队队盔甲染尘、却士气高昂的亲卫,他们迅速在码头至官道的区域布下警戒。随后,一身玄色亲王常服,外罩墨色蟠龙纹大氅的萧执,终于出现在了船舷之上。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似乎清瘦了些,但眉宇间的沉肃威仪更胜往昔,历经江南风雨洗礼,那双深邃眼眸锐利如寒星,扫视过来时,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目光在迎接人群中快速掠过,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那辆最为华贵的朱轮华盖车上。
尽管车帘垂落,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帘后注视着他的目光。
礼乐奏响,迎接官员上前见礼。萧执从容应对,言谈举止间透着掌控全局的沉稳与历经杀伐后的凛然之气。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心早已飞向了那辆马车。
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萧执翻身上了亲卫牵来的骏马,在亲卫的簇拥下,来到了王妃车驾旁。
车帘被林婉儿从内掀起一角。
刹那间,四目相对。
沈清弦看着马背上那个风尘仆仆却依旧英挺如昔的男人,数月来的担忧、思念、独自支撑的委屈与此刻巨大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防,眼圈瞬间就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唇边漾开了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眸中水光潋滟,蕴含着千言万语。
萧执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将她那细微的情绪波动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她眼底的青色,看到了她强装的镇定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更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思念与喜悦。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他的清弦,辛苦了。
他的目光继而落到她怀中那个穿着大红袄子、正好奇地探头望出来的小家伙身上。萧煜似乎认出了这个“陌生”的爹爹,歪着小脑袋看了片刻,忽然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含糊地叫了一声:“父……王!”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如同春雷炸响在萧执心头。他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得不可思议,几乎要从马背上俯身过去,最终还是克制住,只是对着儿子,也对着车内的妻子,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而郑重的笑容,低沉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重逾千斤。
顾青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感慨,随即更加警惕地留意着四周。越是温馨的时刻,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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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队伍比去时更加庞大威严。萧执并未回到舒适的车驾中,而是坚持骑马护卫在王妃车驾之侧,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安亲王凯旋,与王妃并肩同行。
长街两侧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然而,就在队伍行至一处较为开阔、两侧酒楼林立的街口时,异变陡生!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快如闪电,毫无征兆地从斜对面一座酒楼的二楼窗口射出,目标直指马背上的萧执!
“王爷小心!”几乎是同时,护卫在车驾另一侧的顾青厉声喝道,他离得稍远,拔刀格挡已来不及。
萧执反应极快,听到破空声的瞬间已侧身闪避,但那弩箭来得太快太刁钻!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紧绷着神经、体内灵蕴露传来微弱刺痛预警的沈清弦,几乎是本能地,将怀中孩子往软垫深处一塞,另一只手猛地将身边小几上那个沉重的紫铜手炉抓起,用尽全力朝着弩箭来的方向掷去!
“砰!”一声闷响。
手炉并未击中弩箭,却恰好砸在了弩箭飞行路径前方的一根悬挂酒旗的竹竿上!竹竿断裂,酒旗连同手炉轰然坠落,正好在弩箭轨迹上造成了极其短暂的阻碍和视线干扰!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给了萧执足够的反应时间!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侧移,那淬毒的弩箭擦着他的大氅边缘,“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车辕之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有刺客!保护王爷王妃!”顾青的怒吼声响起,他早已策马冲向那酒楼窗口。与此同时,隐藏在人群和屋顶的听风阁好手如同鬼魅般现身,迅速扑向刺客藏身的酒楼以及周围可能存在的同伙。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百姓惊呼四散。
萧执面沉如水,眸中杀意凛然,但他第一时间却是勒住马缰,靠近车驾,急切地看向车内:“清弦!煜儿!你们没事吧?”
沈清弦脸色微白,心脏狂跳,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紧紧抱住被惊吓到、扁嘴欲哭的萧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镇定:“我们没事,执之你可有受伤?”
“无妨。”萧执看到她母子平安,心中大石落地,目光如冰刃般扫向刺客方向,“墨羽,留活口!”
混乱很快被控制。顾青与听风阁的人联手,当场格杀了两名负隅顽抗的刺客,生擒了一人,正是从那酒楼窗口发射弩箭之人。
经此一遭,回府之路再无波折,只是气氛更加凝重肃杀。
安王府门前,周文砚早已带着全府仆从跪迎。
萧执率先下马,不等侍女动手,亲自走到车驾前,伸出手。沈清弦看着他递来的、骨节分明却带着征战痕迹的手,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抱着孩子,稳稳踏下了车驾。
夫妻二人并肩站在王府大门前,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个威严挺拔,一个雍容清艳,怀中抱着稚子,历经风波,终得团圆。
“恭迎王爷凯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萧执紧紧握着沈清弦的手,目光扫过忠诚的部属与恢宏的府邸,最后落在身边妻子与幼子身上,一路的风尘与杀伐之气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厚重的力量。
他回来了。带着赫赫战功,也带着满身风雨。但无论如何,他终于回到了他的家,回到了他誓死守护的妻儿身边。
而所有的阴谋与暗算,都将在这座亲王府邸的威严之下,迎来最终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