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残桂混合的湿润气息。安王府内,各项事务在表面平和的节奏下,如同精密的齿轮,按照既定的计划悄然运转。
云舒的融入比预想的更加顺利。她将自己关在临时拨给她的小账房里两日,除了必要的用餐和休息,几乎足不出户。当她再次出现在沈清弦面前时,手里拿着的不再是简单的账册,而是几份条分缕析的简报,以及一张她自己绘制的、标注了疑点的关系脉络简图。
“王妃,”云舒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透着一丝专注的光,“这是根据近半年各店账目,特别是与陌生货商往来的梳理。凝香馆、玉颜斋那家西南货商‘百草堂’,表面账目清晰,但云舒核对了他们提供的货品市价与同期其他渠道价格,确有约一成的虚高。更重要的是,”她指尖点向简图上一处连线,“‘百草堂’与城西‘永盛车马行’往来密切,其大半货物运输皆委托此车马行。而据工坊采买杂物的零星记录显示,‘永盛车马行’偶尔也会承接送往西郊废弃砖窑区域的短途运送,名目多为‘建材’或‘杂物’。”
砖窑!又是砖窑!
沈清弦眸光一凝,接过简图仔细看去。云舒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将“百草堂”、“永盛车马行”、“砖窑区域”连成了一条虚线,旁边备注了时间、金额和可疑点。虽然尚无直接证据证明“百草堂”运送的就是那些邪门香料,但这关联性已足够引人深思。
“做得很好,云舒。”沈清弦放下简图,看向眼前这个沉静少女的目光中,赞赏更添几分。心思缜密,善于从庞杂数据中捕捉关联,这正是她需要的人才。“这条线,继续暗中留意,但不要惊动‘百草堂’和车马行。重点查清‘永盛车马行’的背景、东家,以及它除了‘百草堂’和砖窑,还与哪些商户、府邸有固定往来。”
“是,云舒明白。”云舒应下,顿了顿,又道,“另外,苏娘子昨日精神好了许多,顾管事陪着来了一趟工坊,坚持要看冬装图样的打版效果。我按王妃吩咐,已将血燕和阿胶送到,苏娘子很是感激。”
沈清弦点点头:“她是个要强的,但身子要紧。你平日若有空,也多去工坊走动,看看账目物料,也顺道帮着劝劝清影,让她多歇着。”她这是有意让云舒逐渐接触核心生产环节,培养更全面的能力。
云舒眼中微亮,显然领会了这份信任:“谢王妃,云舒定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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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墨韵斋内,一场看似风雅的“香道探讨”正在静谧的雅室中进行。
文先生一身青灰色直裰,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颇有古士之风。他对面坐着一位约莫四十许的儒生,自称姓贾,谈吐不俗,对各类香料掌故如数家珍,尤其是提到西南边陲某些部落祭祀用香时,更是目光闪烁,言语间充满探究之意。
“……听闻文先生这里,前些时日得了一份‘忘忧引’的古方?”贾姓儒生状似无意地提起,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盏。
文先生捋须微笑,神色坦然:“确有其事。是一位落魄书生所献,方中记载了几味罕见香料,老夫见猎心喜,便留下了。怎么,贾先生对此方也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只是好奇。”贾姓儒生笑道,“不瞒文先生,贾某早年游历西南,曾于某处深山古寨中,听闻过类似‘忘忧引’的传说,据说是能沟通天地、安抚神魂的秘香。可惜只见记载,未曾得见实物。不知文先生所得方子中,那味‘醉仙蕈’的炮制之法,可还详尽?”
他果然对“醉仙蕈”最感兴趣!文先生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摇头叹道:“方子残缺,只提了名目与大致效用,具体炮制、配伍却语焉不详,着实可惜。老夫正想寻访精通此道之人,共同参详呢。”
贾姓儒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兴致勃勃道:“竟有此事?真是遗憾。不过,贾某倒是认识几位常年往来西南的药材商,或许他们有些门路,能寻到更完整的记载,甚至……找到些‘醉仙蕈’的样本也未可知。”
“哦?若真如此,那便太好了!”文先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欣喜,“若能补全此方,于香道一途,亦是美事一桩。不知贾先生可否代为引荐?”
“好说,好说。”贾姓儒生笑容加深,“待贾某与那几位朋友联系上,定当为文先生牵线搭桥。只是……”他话锋一转,“此等稀罕物事,价值不菲,且涉及部落秘传,对方恐怕不会轻易示人。”
“这个自然。”文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备好的、面额适中的银票,轻轻推过去,“一点心意,算是给贾先生的酬劳,也是给那些朋友的定金。若能成事,另有重谢。”他给出的价码,既能显示诚意,又不至于高得离谱引人怀疑,分寸拿捏得极准。
贾姓儒生瞥了一眼银票数额,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收起银票,拱手道:“文先生爽快!贾某定当尽力。一有消息,便来告知先生。”
两人又闲聊片刻香道典故,贾姓儒生便起身告辞。文先生亲自将他送至墨韵斋门口,看着他坐上雇来的青布小轿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内室,脸上的笑容淡去,提笔迅速写下一张便笺,交给心腹伙计:“速将此笺送至老地方。”
听风阁的人,早已暗中缀上了那顶青布小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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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主院,晚膳时分。
萧执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亮。他先去看过了已经睡着的萧煜,才回到正房。沈清弦正对着一盏纱灯,翻看着云舒今日送来的简报和简图。
“回来了?”沈清弦抬头,放下手中纸张,起身帮他解下外袍,“今日可还顺利?”
萧执握住她的手,一起在桌边坐下:“砖窑那边,监视的人回报,今日午后,有一辆‘永盛车马行’的马车,运送了几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箱笼进去,约莫一个时辰后空车离开。墨羽的人设法远远探查,那砖窑深处似乎有改建过的痕迹,而且……隐约闻到一种混合的、奇怪的香气,与我们之前取得的样品气味有相似之处,但更驳杂。”
“永盛车马行……”沈清弦将云舒的发现告诉了萧执,“看来,这条线快要串起来了。‘百草堂’提供原料或成品,通过‘永盛车马行’运至砖窑进行处理或储存。贾姓儒生今日在墨韵斋露面,对‘醉仙蕈’格外感兴趣,文先生已按计划与他周旋,听风阁跟着了。”
萧执仔细听着,眼中寒芒凝聚:“动作倒是快。贾姓儒生背后,很可能就是李家或承恩公府二爷的人。他们急于了解晚晴的研究进展,甚至想主动提供‘醉仙蕈’,看来是对我们设下的‘古方’饵料很感兴趣,或者……想借此摸清我们的底细,甚至反向渗透。”
“也有可能,他们手中确实有‘醉仙蕈’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想通过这种方式‘洗白’或寻找合适的‘合作者’。”沈清弦冷静分析,“毕竟,直接售卖这种东西风险太大,若能以‘研究古方’、‘探寻香道’的名义,与墨韵斋甚至晚晴搭上线,就隐蔽得多。”
“无论如何,他们既然动了,我们便有迹可循。”萧执为她盛了一碗热汤,“文先生那边,听风阁会全力保护,并设法摸清贾姓儒生的落脚点和真实身份。砖窑和‘永盛车马行’继续监视,收集更多证据。云舒这边,让她继续深挖‘百草堂’的账目和关联,但要千万小心,不可让对方察觉。”
沈清弦接过汤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也感受着萧执言语中那份令人心安的周密与力量。“嗯。我明日会让云舒将她的发现,以更隐晦的方式,同步给周文砚和顾青,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也多加留意。”
夫妻二人一边用着简单的晚膳,一边低声交换着信息与看法。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密相依。外界的阴谋如同悄然蔓延的藤蔓,但他们二人,正以惊人的默契与效率,编织着一张更为细密坚韧的网,耐心等待着收网的那一刻。
窗外,夜色渐浓,秋虫的鸣叫时断时续。京城偌大的棋局上,看不见的棋子正无声移动,一场围绕着香料、人心与权力的无声厮杀,已进入关键的布局阶段。而安王府内这片小小的天地,正是这场博弈中最稳固也最致命的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