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的颠簸,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每一次起伏都精准地敲打在左肩那阴寒的核心上,激起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战栗与钝痛。覆盖在身上的粗糙毛皮带来了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那源自体内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我蜷缩在草料和货物之间,意识在剧痛与昏沉的泥潭中艰难维持。
车外,风声呜咽,夹杂着关外汉子们低沉而富有韵律的交谈声,使用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带着荒野的粗粝与神秘。他们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商议着什么,又像是在吟诵某种古老的歌谣。
不知过了多久,大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
车帘再次被掀开,刀疤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探了进来。晨曦的光芒从他身后透入,有些刺眼。
“到了。”他言简意赅,然后伸出粗壮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我连同身上覆盖的毛皮一起,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大车。
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我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刀疤脸搀扶。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比车内更加凛冽,带着一股松脂、烟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肃穆的气息。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我们似乎身处一个山谷的入口处。四周是连绵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峦,如同沉默的巨人,将这片谷地环抱其中。谷地内,散布着数十座低矮的、用原木和泥土垒砌而成的房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笔直的炊烟。一些穿着厚重皮袄、面容被风霜侵蚀的男男女女,正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我们这边。
这就是白山部?一个隐藏在深山之中的、与世隔绝的部落。
他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好奇,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异类”的疏离感。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搀扶着我的刀疤脸时,则会流露出明显的敬畏。
刀疤脸没有理会那些目光,搀扶着我,径直向着村落中心一座看起来最为高大、也最为古老的木屋走去。那木屋的造型与其他房屋略有不同,屋顶呈圆形,上面竖立着一根雕刻着怪异鸟兽图案的木杆,杆顶悬挂着几串色彩斑斓的羽毛和风干的草药。
越靠近那木屋,空气中那股肃穆而古老的气息就越发浓郁。甚至能隐隐闻到一种混合了草药、油脂和某种……类似于《镇龙木》散发出的、但更加狂野原始的奇异香味。
“萨满居所。”刀疤脸低声解释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萨满……关外部族中沟通天地、神灵的使者。他们真的能化解这连地阴蕨和霸道根茎都只能暂时压制的阴寒吗?
木屋的门紧闭着,门前空地上,插着几根缠绕着彩色布条的木桩,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圆心处,是一堆早已熄灭、但依旧散发着余烬气味的灰烬。
刀疤脸在距离木屋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示意我站在原地等候。他独自上前,走到门前,用一种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语调,对着门内说了几句部落的语言。
木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就在我几乎以为里面没人的时候,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日月星辰和奇异兽纹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从门后的阴影里,缓缓踱出。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妇人。她的腰背佝偻得几乎成了直角,身上穿着一件用各种兽皮拼接而成的、色彩斑斓却又显得异常沉重的长袍,长袍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骨片、铜铃、兽牙和不知名的彩色石子,随着她的移动,发出细碎而清脆的碰撞声。她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壑的皱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寒夜中燃烧的鬼火,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沧桑与……非人的平静。
她就是部落的萨满?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刀疤脸,微微颔首。随即,那两簇鬼火般的眸子,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那目光触及我的瞬间,我仿佛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而锐利的力量,穿透了我的皮肉,直刺入我体内那阴寒盘踞的核心!左肩的伤口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那股一直被压制的阴寒之气,仿佛遇到了天敌般,骤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我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老萨满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古老而复杂的器物。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说的却是生硬却异常清晰的官话:
“来自南方的客人……你带来了不属于你的寒冷,也带来了……久违的‘鄂多里’。”
她的官话比刀疤脸流利许多,但那股子冰冷的、仿佛不带任何人气的语调,却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萨满婆婆,”我强忍着体内的不适和那股被窥探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这‘鄂多里’是家传之物,我体内的寒气,是因它而起,还是……”
老萨满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如同鹰爪、戴着数个骨质指环的手,打断了我:“因果纠缠,早已注定。‘鄂多里’选择了你,地脉的寒气也选择了你。它们本是一体,如同白山的阳面与阴面。”
她的话玄奥难懂,但我却隐隐抓住了关键——难道我体内的阴寒,与《镇龙木》(鄂多里)本身有关?是因为我使用了它,才引来了地脉阴寒的反噬?还是说,它们本就是某种共生或对立的关系?
“请婆婆救我。”我低下头,诚恳地请求。此刻,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老萨满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片插着木桩的空地,走到那堆灰烬旁。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粗陶制成的小碗,又拿出一些干燥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草药和粉末,放入碗中。
然后,她伸出那枯瘦的手指,在灰烬中轻轻一捻。
“噗!”
一点微弱的火星,竟从她的指尖迸发,落入了陶碗之中!
下一刻,陶碗内的草药和粉末猛地燃烧起来,腾起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草药味和某种腥气的青色烟雾!那烟雾并不散开,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缭绕着,凝聚在老萨满的指尖。
她捧着那燃烧的陶碗,转过身,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在青色烟雾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放开你的心神,不要抵抗。”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鄂多里’指引,让祭火……净化不属于你的寒冷。”
随着她的靠近,我怀中的《镇龙木》猛地变得滚烫!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带着急切与警告意味的悸动,狠狠撞击着我的胸口!
与此同时,老萨满手中陶碗内的青色火焰,骤然暴涨!那火焰不再是温和的燃烧,而是变成了一种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青白色烈焰!
她将那燃烧的陶碗,猛地向我胸口按来!
目标,赫然是我怀中《镇龙木》所在的位置!
她想干什么?!毁掉《镇龙木》?还是……连同我一起?!
《镇龙木》传来的警告悸动与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烈焰,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相信她,赌那一线生机?还是……
没有时间思考了!
在那青白色烈焰即将触及我胸口的刹那,我猛地向后急退!同时,一直紧攥在右手、藏于袖中的最后一枚银针,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刺向老萨满捧着陶碗的手腕!
我不能将性命,寄托在这诡异而危险的仪式上!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玉磬交击的脆响!
银针并未能刺入老萨满的手腕,而是在距离她皮肤尚有寸许之地,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被硬生生弹开!
老萨满那鬼火般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清晰的、名为“惊讶”的情绪。她捧着燃烧的陶碗,动作停滞了一瞬。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
“嗡!”
我怀中的《镇龙木》,仿佛被那青白色烈焰彻底激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紫色光晕!那光晕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沉重如山、古老如岳的磅礴气息,瞬间将我周身笼罩!
青白色的烈焰与紫色的光晕,在我胸前寸许之地,轰然碰撞!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只有一股无声无息的、却仿佛能湮灭一切的恐怖波动,以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噗!”
老萨满手中的陶碗瞬间炸裂,青白色的火焰如同被狂风吹熄般骤然湮灭!她本人更是如遭重击,佝偻的身形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后倒退数步,才被脸色大变的刀疤脸扶住。她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骇神色!
而我,也被这股巨大的反震力量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冻土上!
肩头的阴寒核心在这剧烈的冲击下,仿佛冰层彻底碎裂,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冰冷与撕裂剧痛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眼前一黑,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那破碎的陶碗灰烬中,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星屑般的金色光点,悄然飘起,融入了《镇龙木》散发出的紫色光晕之中……
而老萨满那震骇的目光,正死死地盯住我怀中那兀自散发着余晖的木牌,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喃喃道:
“不是认可……是……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