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丈高的悬崖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漆黑的海岸线上,嶙峋的岩石在黯淡月光下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以此为起点,大片灰白色的盐碱地向着内陆无情地蔓延,纵深三里,横阔十里,构成了一片被生命遗弃的不毛之地。灰白色的地表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几丛枯黄的杂草在干裂的土块间顽强挺立,随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悬崖边,郑鹰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铁盔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视野之内,除了更深的黑暗,空无一物。他父亲是明人,母亲是倭人,即便是在海盗群体里,这样一个明日混血,也是备受排挤的货色,他从小就明白,想要活得更好,就得站得更高。他历经大战小搏近百回,每战必先,从普通水手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心中没有丝毫担忧,反而泛起一丝掌控全局的冷意。那位据说是从“阿美利肯”归来的潘老爷,手下不过一群拿着如烧火棍一般的火铳的菜鸟,如何能挡得住他麾下这上千如狼似虎的悍卒?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七八百个被贫瘠和野心逼疯的倭国浪人。
思及此处,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潘家庄……”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倒是一个好地方。”
令他麾下部分部属不解的是,郑鹰对迟迟未见潘家庄守军踪影一事丝毫不感忧虑。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对方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抵抗都将是徒劳的。
“鸟羽君,你看这片土地。”郑鹰微微侧头,操着一口标准且流利的江户音对身旁的倭寇头领说道,“明日此时,它将沐浴在鲜血中。”
鸟羽田二——这位曾是九州某大名家臣,如今沦落为海盗头目的浪人武士——僵硬地点了点头。他身材矮小却异常精悍,腰间佩着两把长短不一的武士刀,脏乱的发髻下是一双野兽般的眼睛。
“嗨,郑桑!”鸟羽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我的部下,已经准备好了。”
郑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异族人。多年来与倭寇打交道,他早已摸清这些浪人的脾性。为何他们总是如此悍不畏死?郑鹰曾长久思考这个问题。
答案就藏在那个狭长的岛国里。土地贫瘠,资源匮乏,等级森严得令人窒息,再加上频发的地震与海啸——那样的环境不培养出兽性,又能培养出什么?适者生存的法则在那里被演绎到极致。活下来的人,要么学会忍耐与服从,要么学会掠夺与杀戮。而当他们踏上大明的海岸,看到这片富饶土地上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满载珍宝的城镇,长期被压抑的贪婪便如脱缰野马,再难控制。
郑鹰状似无意地说:“鸟羽君,我记得你提过,故乡的冬天很难熬。”
鸟羽田二的眼神暗了暗:“嗨。我的家乡,每年冬天,老人会独自走进深山,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停顿片刻,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郑鹰点头不语。这正是他需要的——一群被生存本能驱使的野兽,而非瞻前顾后的士兵。
然而,驱使郑家与这些倭寇合作的,远不止于此。
三个月前,一面来自蓬莱商行的所谓“全身镜”在金陵城居然卖出了八千两的高价,整个江南为之震动。那不是常见的普通铜镜,而是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的奇物,据说连人的肌肤的纹理都纤毫可见。随后流出的各种新奇商品——轻如蝉翼且晶莹如玉的“骨瓷”、永不褪色的染料、精巧绝伦的自鸣钟——无一不在上流社会引起轰动。
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各路渠道反馈的回来的信息最终落在了一点——登州潘庄。潘庄的主人潘浒掌握着一条通往名为“阿美利肯”的富饶之地的航路与海图。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黄金、白银和各种闻所未闻的物产。若能掌控这条航路,每月进账几十万两白银将不再是痴人说梦。
如此巨大的利益,自然引来了多方觊觎。
此次行动,魏国公府牵头,郑家加入,东江镇想要捡便宜,黄县刘家既要报仇也要分一杯羹,于是四方暂时形成联盟。魏国公位高权重、郑家拥有东亚最庞大的海贸商路,东江镇近在咫尺、军力强大,黄县刘家是地头蛇,这等联盟,这天下还有谁能抗衡?
“鸟羽君,记住我们的约定,”郑鹰收回思绪,声音冷硬,“破庄之后,金银和女人,一半归你们。”
鸟羽田二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郑桑放心,我的部下,会像饿狼一样扑向猎物。”
“我部将在你们左翼同时发动进攻,”郑鹰补充道,“但你们必须全力以赴,撕开他们的防线。”
“嗨!”鸟羽田二重重顿首,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
二人谈话间,海面上,更多的小船载着无数战兵有条不紊地送向岸边。船队的规模越发庞胀,大船三条,中等战船十多条。
郑鹰远眺着这一切,胸中涌起一股掌控命运的满足感。
工坊区临海一面的防御阵地上,气氛已凝重如铁。
两匹战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骑手浑身是血,伏在马背上几乎直不起身。为首的是张世英侦察小组的幸存者之一,他左肩中箭,鲜血已浸透半边衣甲。紧随其后的另一人情况更糟,背上插着三支箭矢,全靠布面甲的保护才未当场殒命。
“敌军、海上……”第一个哨兵刚跳下马就踉跄倒地,被赶来的医务兵扶住,“大船三、四艘,中等战船十余……”
排长周坚快步上前,蹲下身来:“张世英呢?”
哨兵眼中涌出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组长他中了箭……为了掩护我们撤退……”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另一名哨探在同伴的搀扶下勉强站立,声音虚弱却坚定:“我们俩请求留下参战,为组长报仇。”
周坚望向蒋二河。
副连长蒋二河凝重地点头,示意医务兵将他们带下去治疗。他转身看向刚刚返回的另一支侦察小组:“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排长周坚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声音嘶哑:“敌军兵力超过千人,正在东面海滩集结。半数披甲,有火铳,还有两门弗朗机炮以及若干虎蹲炮。”
闻言,蒋二河面沉如水。
在援军到来前,这里只有他们五十七个人,面对的敌军超过千人,兵力极为悬殊。一旦道防线被突破,战火必然蔓延到工坊区和营区,届时无数无辜老百姓将会沦为战争的祭品。
“传令下去。”蒋二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人加固工事,准备战斗。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后撤半步。”
“是!”传令兵快步离去。
蒋二河走到阵地前沿,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敌军船队。他摸了摸腰间的步枪,又看了看阵地上唯一的一挺轻机枪和榴弹发射器。实力悬殊极大,然而他和这些战士别无选择。
他咬着牙下达命令:兄弟们,身后即是近万父老,我等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放敌人过去。”
“保卫父老,拼死杀敌!”战士们齐声高呼。
潘庄南门防御工事处,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区域。
南面是通往庄内的唯一陆路通道,此刻已被层层设防——三道深达一丈的壕沟交错分布,其间布满尖锐的拒马和缠绕的铁丝网。再往后是齐胸高的土石胸墙,其后矗立着一座三层半的碉楼,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四周。
碉楼顶层,哨兵王老三眯着眼睛,仔细扫视着南面的荒野。他曾是辽东边军,亲眼目睹过后金铁骑如何踏平村庄,那种惨状至今仍时常入梦。此刻,一种熟悉的危机感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在远山边缘挣扎,给荒野投下长长的阴影。王老三的视线在那些阴影间来回移动——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悄无声息地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远处的草丛似乎过于密集地晃动,而且不是随风摆动的节奏,更像是——有人在快速逼近。
王老三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在建奴夜袭前的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杀机。
“楼下注意……”他压低声音向碉楼二层的机枪手示警,“南面有情况。”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远处草丛中突然跃起数十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向工事扑来。
王老三不再犹豫,猛地拉响了身旁的手摇警报器。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利刃划破黄昏的宁静,瞬间传遍整个潘庄。
码头上,鲁平听到从潘庄那边传来的警报声,心头一紧。
由于蒋二河分兵增援主阵地,港口的防御力量已被大幅削弱,兵力仅三个排,而面对的是东江镇四条战船和数百战兵。
鲁平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当下的情况:“快炮、六零炮和机枪各二,备御兵力仅一连,严重不足,一旦有敌人同时从海陆进攻,难以兼顾。”
这是他的习惯——及时总结战场经验,为未来的防御建设提供参考。作为一名职业军人,鲁平深知,再完善的计划也难免有疏漏,唯有不断反思和改进,才能在下一场战斗中减少伤亡。
不远处,东江镇的士兵们正在毛承禄的指挥下忙碌地将拿破仑炮和其他军火装船。南面的警报声让他们也紧张起来,动作明显加快。
鲁平眯眼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果断下达命令:“六零炮班,间歇性发射照明弹,确保海面没有敌军靠近。”
不久,随着几声闷响,一发照明弹接连升空,在暮色中绽放出刺目的白光。每颗照明弹都能产生几十万烛光的亮度,将海面和码头照得如同白昼。这是当时的人们从未见过的奇景——黑暗被强行驱散,每一个细节都暴露在无情的光线下。
东江镇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震慑,不少人愣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脸上写满惊骇。
“这……这是何物?”毛承禄眯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强光。
杨宽曾在潘家庄见过更多不可思议的事物,所以相对镇定,解释道:“毛将军不必惊慌,这只是潘庄于夜间作战的一种照明手段。”
毛承禄放下手,眼神复杂地看向鲁平所在的方向:“闻所未闻!若是夜战中用上此物……”
杨宽接过话头:“那就再无夜色可做掩护。毛将军,现在你该明白,为何魏国公和郑家要不惜代价夺取潘家庄了吧?”
毛承禄沉默片刻,压低声音:“你以为今晚的袭击者是哪路人马?”
“不是郑家,就是黄县刘家。”杨宽淡淡道,“魏国公在朝中,自然不会亲自出面。而我东江镇……”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毛承禄,“不是正与我们合作吗?”
毛承禄干笑两声,不再隐瞒:“临行前,大帅特意叮嘱,要我们谨慎小心,不可为人火中取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魏国公与郑家要的是通往阿美利肯的航路和海图,这是蓬莱商行立足之本。财帛动人心啊!”
杨宽心领神会。毛大帅不想被人当枪使,也想要获取最大头的好处。
照明弹的光芒逐渐熄灭,海面重新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