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的烟尘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龙,沿着官道及两侧的荒野席卷而来。
近百骑狂奔而来,马蹄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声。冲在最前面的二十余骑格外醒目——清一色的髹漆铁盔,铁甲在昏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马刀和长矛闪烁着寒光。紧随其后的数十骑也都戴着头盔,身上是各色皮甲、棉甲和布面甲,半数以上的人手中擎着骑弓或弩机,其余人则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长期刀头舔血的凶狠。
为首的匪首名叫王三强,左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刀疤格外刺眼。他头戴一顶缀着红缨的八瓣铁笠盔,身上穿着件半身铁甲,几处甲片脱落的地方用皮绳胡乱系着。此刻,他那双透着残忍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车队,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笑容.
王三强是归德府人,好勇斗狠,擅使长柄大刀。十多年前因师妹嫁人而怀恨在心,竟在一个雨夜灭了师父满门,从此落草为寇。因悍勇善战,自号“霸王”,手下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后来官军数次围剿,他索性带着百余名心腹投奔了势力更大的“淮北义军”——实则是一伙规模庞大的土匪马贼。
近来,大当家带着老营人马接连做了几笔大买卖,抢得盆满钵满,他却半点油水都没分到。王三强心里憋着火,暗自发誓要自己找块肥肉。探子回报发现这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时,他立刻点了手下最能打的八十余骑倾巢而出,连向大当家报备都省了——等老子吃饱了再说。
“弟兄们!看到那些大车了吗?全都是咱们的!”王三强嘶吼着,刀疤脸因兴奋而扭曲,“冲过去!人杀光!货抢光!”
马贼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纷纷催动战马。距离车队已不足三百步,他们已经能看清那些大车的轮廓,甚至能数清拉车的健马。贪婪烧红了每个人的眼睛。
就在此时,“砰、砰!”几声零散的枪声从车队方向传来。
王三强嗤笑出声:“几杆破鸟铳也敢现眼?弟兄们,加把劲!冲垮他们!”
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狠狠一夹马腹,冲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在他和大多数马贼看来,这种零星的铳响不过是猎物临死前虚弱的挣扎。
两百五十步。
两百步。
卢强身形笔直如松,缓缓放下望远镜,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开火。”
两个字,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砰——”
第一列五十名步枪兵同时扣动扳机。
五十支四年式单发步枪喷吐出整齐的火舌,硝烟瞬间在阵前腾起一片白雾。11毫米半被甲步枪弹以每秒400多米的速度撕裂撕裂空气,划出一个致命的扇面。
冲锋在最前面的马贼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
“噗!”
“噗嗤!”
“咔嚓!”
子弹穿透甲衣,钻进血肉,打断骨骼的声音被淹没在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中。一名铁甲马贼胸口爆开血雾,整个人从马背上倒飞出去;旁边一人头盔被掀飞,天灵盖炸开;一匹战马颈项中弹,惨嘶着人立而起,将骑手狠狠甩落,随即也被后续子弹击中,轰然倒地。
仅仅一轮齐射,冲锋的锋矢就像被重锤砸断了箭头。至少十五六骑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将后面跟进的队伍搅得一片混乱。
早已准备就绪的第二列步枪兵迅速上前半步,举枪,瞄准那片混乱。
“砰——”
又一片整齐的死亡轰鸣。
刚刚侥幸躲过第一轮排枪的马贼,被又一波的弹雨覆盖,更多的人和马扑倒在地。
随着军令官“开火”的口令,各列士兵如同精密的机械般运转——装填、上前、瞄准、射击、后退、再装填……循环往复。
原本气势汹汹的马贼彻底懵了。如此凶残的火铳,不停地洒出弹雨,构成一面死亡帷幕。
王三强脸上的刀疤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他亲眼看到身边一个跟了他多年的老兄弟,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看到一匹雄健的河曲马前腿中弹,悲鸣着倒下将骑手压住;感受到灼热的弹丸擦着耳边飞过的尖啸。
“撤!快撤!”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贪婪,王三强发出凄厉的嘶吼,拼命勒转马头。
为时已晚。第六步枪连的战士们开始了自由射击。调头逃命、伏卧装死,以及个别宁死前冲的顽匪,都成了步枪兵们练习精准射击的活靶子。
枪声不再整齐划一,却更加致命。几乎每一声枪响,都对应着一名马贼的坠亡。
崩溃只在顷刻之间。
残余的马贼再也顾不上什么头领、什么财货,拼命鞭打着战马,向着来时的荒野四散溃逃,只留下满地狼藉的人马尸体、丢弃的兵器和受伤未死者的哀嚎。
西北方的枪声渐渐稀落时,潘浒正蹲在官道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对刚从生死边缘被拉回来的小兄妹。
裴墨和裴灵已经简单擦洗过小脸。七八岁的裴墨努力挺直腰板,想摆出小大人的模样。五六岁的裴灵则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潘浒,又忍不住偷偷瞟向他手中打开的果盒。
盒子里分格放着桂花糕、芝麻糖、蜜饯,还有几块包装鲜艳的果汁软糖和巧克力。甜香飘散出来,两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来,让我猜猜。”潘浒故意做出认真打量状,目光在两个小家伙脸上转来转去,“你俩谁是灵儿,谁是墨儿呢?”
裴灵的小鼻子微微翕动,大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果盒移动。
潘浒忍着笑,指着裴灵,一本正经地说:“我猜,你肯定是墨儿,对不对?”
“不对不对!”小女娃立刻雀跃起来,拍着小手,声音清脆,“大叔老爷,你猜错啦!我是灵儿!他是墨儿哥哥!”
这个笑呵呵的和善大叔猜错,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得到奖励了,小脸上满是期待。
旁边的裴墨撇了撇嘴。他已经七八岁了,能看出这位“大叔老爷”是故意猜错的,无非是想逗妹妹开心。他心里也有些羡慕那些没见过的好吃的,但父亲和兄长的教诲让他竭力保持着一份小“矜持”。
“哎呀,我猜错了!”潘浒装作懊恼地一拍额头,随即笑眯眯地将果盒往两人面前推了推,“愿赌服输。灵儿可以选一样,嗯……墨儿也帮忙出了主意,也选一样吧!”
裴灵欢呼一声,小心地指了指一块粉色的花瓣软糖。潘浒帮她拿起,塞到她的小手里。她又看看哥哥,眼神示意他也快选。裴墨犹豫了一下,在妹妹和美食的双重“诱惑”下,最终伸手指了指一块油亮亮的芝麻糖。
就在这时——
西北方向那密集的排枪齐射声清晰地传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连续不断的爆鸣依然颇具声势。
裴灵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刚拿到的软糖差点掉在地上。她“呀”地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一头扎进了离她最近的潘浒怀里,小脑袋紧紧埋在他胸前,两只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潘浒先是一愣,既开心又心疼。开心的是,他终于可以抱抱小囡囡;心疼的是,这小妮子究竟遭遇了多少险恶,经受了多少惊吓。他自然而然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小女娃单薄的后背,动作轻柔,声音低缓:“不怕不怕,灵儿乖,那是咱们的人在打坏人呢。坏人都过不来。”
那神态,那语气,活脱脱一个在哄受了惊吓的宝贝女儿的老父亲。
裴灵在他温和的安抚下渐渐放松,只是小脸还埋着,不肯抬起。
旁边的裴墨看着这一幕,小嘴巴不自觉地鼓了起来,眼神里混杂着对妹妹的担心、对枪声的些微畏惧,以及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
潘浒就这么半搂半抱着小裴灵,不急不慢地走回自己的灰色马车旁。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小女娃放进柔软宽敞的车厢座椅上,像献宝似的指着座位间的小柜子:“灵儿,乖啊,和你二兄在车里待着,这里还有许多点心和零嘴。”说着,他又从柜子里翻出几块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塞到裴灵手里。
小女娃捧着这些从未见过的食物,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惊吓。
恰在此时,左臂伤口已被重新包扎好的裴俊,提着长苗刀快步走了回来。他一眼就看到自家妹妹被那位威严的潘老爷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然后又见潘老爷几乎是“讨好”般地将各种新奇零食塞给妹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宠溺笑容……
裴俊呆立当场,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在他的认知里,即便是最疼爱子女的父亲,也多是威严中带着慈爱,讲究“抱孙不抱子”,更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满脸堆笑地去“讨好”一个稚龄女童。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上位者”形象的固有认知。
潘浒哄好了小裴灵,又对扒在车门边、眼神渴望的裴墨眨了眨眼,示意他自己去柜子里拿。然后才转身,看到了愣在不远处的裴俊。
几乎是同时,方老五小跑着过来禀报:“老爷,来袭匪贼已被击溃,毙敌五十余人,俘获十三人,余者溃逃。据俘虏招供,他们是淮北贼的一路分支,头目叫王三强。”
“淮北贼”三个字,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裴俊的心头。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家族车队遭遇袭击时,那些呼喝着同样名号的凶残马贼;闪过父亲、伯父们浑身浴血死战的身影;闪过母亲、婶婶们为保清白自戕的惨烈……所有的悲怒与仇恨轰然炸开。
“淮北贼——”
裴俊双目骤然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握刀的手指咯咯作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身体前倾,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站住!”
一声低喝。潘浒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裴俊的右臂。
“裴生员!”潘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冷静点!”
裴俊喘着粗气,还想挣扎。
潘浒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语调冷静:“你现去手刃那几个俘虏,不过是泄一时之愤。除了让你手上多沾些肮脏的血,让你弟弟妹妹看到他们的大兄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狂人,还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看着裴俊眼中翻腾的怒火稍微凝滞,继续道:“你的这双手,练过字,读过圣贤书,也握得稳刀弓。它们将来或许还要做更多事。至少现在,不应当为了几个注定要死的杂碎,染上太多不必要的鲜血。报仇,不是这么个报法。”
裴俊浑身一震,猛地扭头看向马车方向。
车门边,裴墨正紧张地扒着门框,脸上满是担忧。车厢里,裴灵也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怯生生地看着状若疯狂的大兄。
潘老爷的话,弟弟妹妹无助而依赖的眼神——让裴俊从渴望为父母家人报仇雪恨的狂躁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
潘浒松开手。
裴俊努力平复情绪,对着潘浒郑重作揖:“多谢先生指点!晚生……险些失智妄为。”
潘浒点了点头,转向方老五,随意地摆了摆手:“都是积年老匪,血债累累……”
说到这里,他忽而看到两个小家伙在马车门口,仍旧眼巴巴望着这边。他对着车门里的小囡囡,眨了眨眼,比划了一个“搞定”的手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裴灵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这位很和善的“大叔老爷”对自己笑,还做手势,又看到大兄好像不那么激动了,心里一松,竟也对着潘浒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却无比纯真的笑容。
那一笑,眸子亮晶晶的,仿佛阴霾天空里忽然闪现的星辰。
他面带和煦笑容,唇间低声吐露冷酷言辞:“照旧统统处理……嗯,用刺刀吧, 别吓着孩子!”
“是!”方老五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不久,车队收拾停当,继续沿着官道向东南驶去。
车轮碾过坎坷的路面,发出规律的辚辚声。车厢内温暖而安静。
或许是一路惊吓奔波太过疲惫,吃饱了新奇点心的裴灵和裴墨,很快就在座椅上依偎着睡着了。裴灵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
潘浒捧着一本话本靠着车厢,读得津津有味。
坐在他对面的裴俊,则有些坐立不安。他的目光不时悄悄打量这辆奇特的马车内部:光滑的木质壁板,镶嵌玻璃的车窗,身下柔软有弹性的皮质坐垫。这一切都与他曾经乘坐过的任何一种车驾都不同。
更让他好奇的,是眼前这位潘老爷本人。
与他曾经接触过的举人老爷、乡绅豪强截然不同。这位潘老爷没什么架子,会蹲在地上逗小孩玩;与下属说话时时常夹杂粗话,甚至气急了还会踹上两脚。可那些彪悍的家丁,对这位老爷非但没有丝毫不敬,反而个个俯首帖耳,眼神里透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好奇心压过了拘谨。裴俊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潘先生,请恕晚生冒昧。此等马车形制独特,乘坐舒适平稳,远非寻常车辆可比。可是……先生设计监造?”
潘浒从话本上抬起目光,微笑道:“裴生员,何来此问?”
裴俊道:“我观此车由四马拖曳,车身长大但转向灵活,道路坎坷却颠簸甚微。晚生揣测,此车必有特殊的转向机构,以及减少颠簸的巧妙装置。”
潘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少年观察仔细,对理工也知晓不少。
潘浒放下书,言道:“好眼力。你说的虽不全中,却也不差多少。这马车确实有专门设计的转向架;减震用的也不是寻常钢板弹簧,配合这实心橡胶车轮,效果自然好些。”
他话锋一转,指着马车厢壁:“这等马车非是潘某设计监造,而是来自万里大洋外的阿美利肯。”
裴俊恍然之余,更觉这位潘老爷神秘。
潘浒却将话题从“物”引向了“人”。他的目光落在裴俊身侧那柄长刀上,语气带着探究:“倒是裴生员,让潘某有些意外。我朝读书人个个以功名为最大追求,大多六体不勤、不知五谷。你却使得双手长柄苗刀,想来是家学渊源深厚。”
提及武艺,裴俊神色郑重。他双手捧起长刀,微微躬身:“先生过誉。此乃家父严训。家父尝言,读书人当遵循孔子教诲,不能空读书、死读书,当习六艺。我等每日除了读书,亦习练拳脚、骑射、刀剑之书等,寒暑不辍,至今已十余年。”
潘浒接过长刀,入手颇沉。他握住刀柄,“噌”地拔出一截。
刀身狭长,略带弧度,脊线分明。刀身因百炼折叠锻打,呈现出流水般细密的松纹纹理。刀刃在光线下流转着一抹幽冷的寒光。在这个时代,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柄宝刀了。
潘浒仔细看了几眼,将刀归鞘递还,赞道:“好刀!精钢百炼,匠心独具。裴生员文武兼修,果真难得。”
裴俊接过刀,小心放好,听到潘浒称赞,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但随即又被悲恸掩盖。
潘浒道:“古之君子素求‘文武双全’,尔今武事渐颓,读书人只知皓首穷经,手无缚鸡之力,遇事则惶惶无措。令尊能在那般环境下坚持如此教子,实属不易。你能恪守家训,更为不易。”
裴俊心中震动。他父亲的教育方式,在族中曾被视为“不务正业”,没想到在这位潘老爷这里却得到了明确肯定。
车厢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车行碌碌之声。
窗外的天色已悄然暗下。远山只剩下青黑色剪影,荒原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暮色吞噬。
“滴答滴答滴滴答……”
清脆的铜号声从前方向后依次响起,是停止前进、安营扎寨的命令。
庞大的车队缓缓减速,最终在一片地势较高的荒滩旁停下。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车,划定营区,挖掘壕沟,架设帐篷。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
潘浒合上话本,站起身对裴俊道:“天色已晚,今日在此宿营。你弟妹年幼,而你身上带伤,就继续在车上休息吧。这车还算宽敞舒适。”
裴俊连忙起身揖手:“这如何使得?此乃先生座驾……”
“无妨!”潘浒摆摆手打断,“你们安心休息便是。”
说罢,他不再多言,推开车厢门下了车。
傍晚微寒的风立刻卷着尘土和炊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营地里,各处已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口令声、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交织成一幅紧张而有序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