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罗湖狭窄拥挤的街巷里穿行，最终在一个挂着“昌发电子元器件”褪色招牌的仓库前停下。这里远离繁华的市中心，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焊锡和附近小吃摊传来的油腻气味。低矮的厂房外墙布满斑驳的污渍，铁皮门半开着，露出里面昏暗的光线和堆积如山的纸箱。
刘致远付了车费，站在仓库门口，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怪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的忐忑。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极其冒险。王胖子曾经带他来过这里一次，吹嘘说这里是“深圳水最深的地方之一”，三教九流，什么消息都能买到。但胖子也警告过他，没事别往这儿凑，这里的人只认钱和关系，不讲规矩。
可他现在，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陈静那边是龙潭虎穴，税务局和失踪的阿Kit像两把悬顶之剑。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可能知道内情，又不属于陈静那个精致却冰冷圈子的人。
他攥了攥帆布包的带子，迈步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和杂乱。高高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几个穿着背心、满身汗渍的工人正忙着搬运货物，没人抬头看他一眼。角落里，一个光着膀子、露出大片纹身的壮汉正对着电话大声嚷嚷，语气粗鲁。
刘致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努力回忆着王胖子当时带他见的那个人，好像叫……“强哥”？
他硬着头皮，朝着那个讲电话的纹身壮汉走去。等他走近，壮汉也刚好挂了电话，一双带着凶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找谁？”壮汉的声音像破锣。
“请问强哥在吗？”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你谁啊？”壮汉皱起眉，语气更加不善。
“我是王建军的朋友，他带我来的。”刘致远报出了王胖子的名字。
听到“王建军”三个字，壮汉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充满警惕。“胖子的人？找他什么事？”
“我想打听点事。”刘致远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张百元钞票，那是他留下应急的饭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一点心意，买包烟抽。”
壮汉瞥了一眼那两张钞票，嗤笑一声，没接。“就这点？打发要饭的呢？胖子没教过你规矩？”
刘致远的脸上瞬间火辣辣的。贫穷带来的窘迫，在这种地方被放大得格外清晰。他咬了咬牙，将陈静预支的工资里最后剩下的一百多块也掏了出来，凑在一起，大概三百多块，再次递过去。“强哥，我身上就这些了。实在是有急事。”
壮汉这才慢悠悠地接过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塞进裤兜。“说吧，想打听什么？事先说好，不该问的别问，我不知道的也不会乱说。”
“我想打听一个人，天辰公关的阿Kit，还有卓越公关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刘致远压低了声音。
听到“天辰”和“卓越”，壮汉的眼神微微一动，重新仔细打量了刘致远一番，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哟，打听他们？你小子惹上麻烦了？”
刘致远心里一紧，知道找对人了。“有点误会。Kit哥不见了，我有点担心。”
“担心？”壮汉嘿嘿笑了两声，带着点幸灾乐祸，“我看你是自身难保吧？听说天辰那边被税务局盯上了？你小子在里面没少捞吧？”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刘致远的痛处。他强忍着屈辱，解释道：“我是被冤枉的。有人用我的名字收了黑钱，栽赃给我。”
“冤枉？”壮汉似乎觉得很有趣，“这地方，每天被‘冤枉’的人多了去了。谁在乎？”他点了根烟，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不过嘛，阿Kit那小子，确实是溜了，跑路去海南了，听说走得很急，欠了不少赌债。”
阿Kit跑路去海南了？是因为赌债，还是因为别的？刘致远急忙问：“那卓越那边呢？他们和Kit”
“打住。”壮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变得警惕起来，“卓越的水深，不是你能碰的。看在胖子和这点钱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小子，有些浑水，蹚不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滚回老家去，别在深圳瞎晃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话带着一种江湖人的直白和冷酷，让刘致远后背发凉。连这种地方的人都对卓越讳莫如深，其背后的势力可想而知。
“强哥，我就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那五万块钱，到底是谁汇的？”刘致远不甘心地追问。
壮汉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小子，看你也不像是个坏人，就是太嫩。我告诉你，在深圳，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那五万块是谁汇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有人想让你背这个锅。至于为什么是你”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能因为你碍了谁的事，也可能你只是运气不好，被人当成了枪使。”
碍了谁的事？当成了枪使？
刘致远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陈静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想起她把自己安排到创锐公司的举动。难道，自己真的从一开始，就是别人棋局里的一颗棋子？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壮汉却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你了。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
刘致远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惹恼对方。他道了声谢，心情沉重地转身离开了仓库。
走出那扇铁皮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干净”的空气，他却感觉更加压抑。强哥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碍了谁的事”、“当成了枪使”、“运气不好”这些模糊的指向，比明确的敌人更让人感到恐惧。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罗湖杂乱喧嚣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王胖子这条路似乎也走不通了，至少暂时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他现在该去哪里？回创锐公司面对陈静？还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bp机。从昨天到现在，它一直沉默着。林记者没有再联系他，陈静也没有新的指令。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人心慌意乱。
他在一个报摊前停下，买了一份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快速翻看着。在第二版的一个不起眼角落，他看到了一则简讯：“我市多家企业积极配合税务稽查工作，营造良好营商环境”。没有点名，但结合陈静的电话，刘致远几乎可以肯定，天辰公司就在其中。
形势比他想象的更严峻。
就在他拿着报纸，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陈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上车。”她的声音依旧简洁，带着不容置疑。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她一直在盯着他？
他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车里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味。
陈静没有立刻开车，而是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略显狼狈的衣着和手中的报纸上停留了一瞬。“去找王建军那些狐朋狗友了？”她淡淡地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刘致远心里一凛，没有否认。“我想查清楚……”
“查清楚？”陈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用你那种方式？除了打草惊蛇，还能查到什么？”她发动了车子，汇入车流，“阿Kit跑路了，去了海南。税务局的人已经在公司了。”
果然如此。刘致远握紧了拳头。“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陈静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有人想把天辰往死里整，顺便把你这个‘受贿’的污点坐实。你觉得，他们会给你机会‘查清楚’吗？”
刘致远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希望渺茫。
“我收到消息，”陈静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卓越那边，最近和香港的一些资本走得很近。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抢几个项目那么简单。”
香港资本？刘致远想起了老枪，想起了夜澜调查的那些事情。难道这背后还牵扯到更复杂的势力？
“那五万块的汇款账户，‘永昌贸易’，只是一个空壳。真正的资金源头，很可能就在香港。”陈静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有人想通过搞垮天辰，或者说，通过搞臭我，来达到某些目的。而你，很不幸，成了他们选中的突破口之一。”
听着陈静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分析，刘致远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商业竞争，栽赃陷害，香港资本，幕后黑手。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打工者的认知范畴。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为什么是我？”他问出了和强哥一样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静沉默了片刻，直到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神复杂难辨。
“也许因为你刚好在那个位置，也许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好拿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砸在刘致远心上，“又或者，因为你是我招进来的人。”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刘致远心中的某些迷雾。是因为他是陈静招进来的人？所以打击他，就等于打击陈静？这是一场针对陈静的战争，而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或者说，是被用来攻击陈静的一件武器？
那么陈静呢？她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安排到创锐，是真的想保护他，利用他，还是另有打算？
他看着陈静冷静的侧脸，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得多。他看不透她，就像他看不透这深圳重重迷雾下的真相。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未知的方向。
刘致远靠在椅背上，感觉身心俱疲。情感的创伤，生存的压力，清白的危机，还有这错综复杂的阴谋。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而陈静，这个将他带入漩涡，又似乎试图拉他一把的女人，最终会将他带向何方？
车窗外的深圳，阳光灿烂，高楼林立，一片欣欣向荣。但这繁华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和厮杀？
刘致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漂浮在这片充满欲望与危机的海洋上，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