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最深沉的冰封海底缓缓上浮的。
最先回归的,并非视觉或听觉,而是一种剥离感。那将他灵魂都冻结的窒息,那将他存在都碾碎的绝望,如同厚重、污浊的泥浆,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从他意识的每一道缝隙中抽离。痛苦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存在”核心。
紧接着,是空间的感知。
一种熟悉的、近乎令人憎恶的失重感包裹了他。不再是冰冷坚硬的混凝土,不再是不断压缩的绝望囚笼,而是一种……悬浮于温暖羊水中的错觉。身下是某种无法形容的“支撑”,柔软却缺乏实体,仿佛是由凝固的光晕构成。
他艰难地,动用了仿佛锈蚀了几个世纪的意志,撬开了沉重的眼睑。
视野先是模糊,随即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那片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象——轮回的中转站。
无边无际的淡银色“地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最终融入上方柔和、均匀、仿佛自身就是光源的穹顶。这里没有阴影,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感,只有一片永恒的、令人心慌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空响”,像是亿万星辰低语的回音被过滤后剩下的纯粹背景音,既安抚灵魂,又强调着此地的非现实性。
“又……回来了……”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疲惫感砸入他的脑海。没有庆幸,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无限重复的厌倦。每一次在这里苏醒,都意味着上一次的终结,意味着失败,意味着他所珍视的一切在那个“世界”的消逝。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缠绕着他的意志,仿佛那镜面怪兽的阴影依旧附着在他的灵魂上,不肯离去。他偏过头,视线略显涣散地扫过这空茫得令人窒息的空间。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不远处,与这片强调着“虚无”与“过渡”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荒谬地,摆放着一张看起来极度舒适、有着天鹅绒衬垫和弯曲胡桃木扶手的复古单人沙发。
新条茜就深陷在那张沙发里。
她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精致装扮,翘着的二郎腿轻轻晃动着小巧的皮鞋。一只手肘优雅地撑在沙发扶手上,纤长的手指抵着白皙的脸颊,另一只手中……竟然姿态闲适地握着一杯珍珠奶茶,透明的吸管正被她洁白的贝齿漫不经心地咬着,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精准地落在他的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悲悯,没有好奇,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明显的兴趣。更像是一个早已熟知剧本的观众,在幕间休息时,打量着刚刚从台上滚落、浑身狼狈的主角,等待着他自己整理好情绪,准备下一场的演出。
当秦平辉彻底睁开眼,涣散的目光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新条茜微微偏了偏头,吸管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在这寂静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嘶溜”声。她随手将奶茶放在旁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风格与沙发配套的小茶几上,双手交叠,轻轻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姿态完美得如同人偶。
一抹极淡的、介于慵懒与“果不其然”之间的神色,在她精致的脸庞上掠过。
“醒了?”她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轻叩,在这片连时间都仿佛凝滞的空间里,清晰地传入秦平辉的耳中,也直接敲打在他的意识之上。那平淡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微微前倾身体,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秦平辉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源自上一次“死亡”的惊悸与空白,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口吻,轻轻补充道:
“这次……玩得有点太疯了,不是吗?秦平辉先生。”
秦平辉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无数的问题、不甘、愤怒与后怕,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奔涌——那怪物究竟是什么?伊焉他还好吗?那个世界……莫绒曦……!
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那片干涸的荒漠之后。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新条茜,盯着她在这片象征着无限循环与命运掌控的空间里,如此安然,如此……置身事外地存在着。
秦平辉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终于挤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
“请回答我的一个问……”
“我知道你想问啥。”
他的话尚未完全成形,便被新条茜那带着几分了然、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语气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微微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未卜先知的自信,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灵魂里的每一个褶皱。
“那个怪兽都可以算作这部剧中的中期boss了,你打不过也算正常的。”新条茜满脸随意的说道。
如果换做穿越之前的时候的秦平辉,那他可能可能会笑着应声道:“是呀,前辈回归,不吃瘪才是奇怪的事呢!”
如果是换做正在经历大事件的秦平辉,那他几乎有很大的可能会暴跳如雷,指着新条茜的鼻子痛骂她一顿,不过不会说脏字。
但是现在,秦平辉却做出了任何一个时间段的他都不会做出的反应——
只见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就放心好了,我依旧知道你想问些什么。”她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一只不存在的苍蝇,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规则感,“我们作为最纯粹的观察者,是绝对不会插手你,更不会因为你觉得有哪个点奇怪就瞎改剧情。”
虽然新条茜这次依旧是打断了自己说话,但新条茜这次还真的猜中了自己想问啥。
他闭上了嘴,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陷入了长久的、死寂的沉默。空气中只剩下那无形的、令人压抑的背景音在嗡嗡作响。
“老秦……”炼芯辉的声音在他一片死寂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气氛……太难受了。”
“……”秦平辉没有回应,他依旧沉浸在那份被断然拒绝的冰冷和自身的无力感中。
“喂!”炼芯辉似乎下定了决心,声音提高了一些,不再是内部交流,而是清晰地在这个意识空间里回荡起来,直接冲着新条茜说道:“其实老秦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嗯?” 秦平辉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拽出,微微一愣,满脸困惑地“看”向意识中的炼芯辉,“啥玩意?我有问题想问?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他甚至下意识地检索了一下自己混乱的记忆,“还是说你偷偷看了我之前的内心思想记录?”
“不是的!”炼芯辉的语气带着点急切,又有点不容置疑的坚决,“就是之前,在那个世界,你有向我询问过的,那个问题!”他似乎怕秦平辉打断,立刻转向新条茜,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诚恳:
“我代替老秦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就算离开了那个世界,莫绒曦,还有那些……那些需要李医生救治的病人,也能继续被好好地照顾,得到应有的救治?”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逻辑上的矛盾——他们若离开,又如何保证身后事?但炼芯辉顾不得这些言语上的弯弯绕绕了。他只知道,这是深埋在秦平辉心底,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表述,却比自身生死更沉重的牵挂。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漠不关心,实则洞悉一切的新条茜,一定能听懂这问题背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温柔。
空气仿佛再次凝滞。新条茜那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意外”的停顿。她的目光在秦平辉(尽管他本人还在发懵)和炼芯辉(代表他发问的意识)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重新评估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