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借安神香料之语敲打柳如芸后,镇国公府内宅的暗流愈发汹涌。柳如芸称病,一连几日未曾踏出房门,连晨昏定省都免了,显然是心中惊惧,正在筹谋对策。沈惊鸿乐得清静,一面通过冷锋密切关注柳如芸及其心腹的动向,一面更加深入地翻阅母亲留下的医书手札,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赤焰草或是那特殊“安神香料”的蛛丝马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内宅的波澜尚未平息,一场来自皇权的试探,已悄然而至。
这日午后,沈战下朝回府,面色带着几分罕见的凝重。他径直来到惊鸿院,屏退左右。
“父亲,可是朝中出了何事?”沈惊鸿见父亲神色,心知必有要事。
沈战沉吟片刻,道:“今日朝会,北疆传来军报,狼王赫连昭整合了周边几个部落,虽未大规模犯边,但小股骑兵骚扰不断,边关形势日趋紧张。陛下为此忧心,询问应对之策。”
沈惊鸿静静听着,知道父亲话未说完。
果然,沈战继续道:“兵部与几位皇子皆提出了建议,或主战,或主守,争论不休。临散朝时,三皇子殿下却向陛下进言,说……镇国公府嫡女沈惊鸿,自幼随父研习兵法,或有独到见解。陛下……似乎颇有兴趣,言明后日宫中设小范围御前会议,命你一同参加,陈述己见。”
“三皇子举荐我?”沈惊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萧景渊此举,一为试探她的真实才学,二也是借此机会,将她更直接地推向前台,看他镇国公府以及她沈惊鸿,在这夺嫡暗涌中,究竟会站在哪一边,或者说,拥有怎样的价值。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高棋。若她应对得当,便能一举进入皇帝和各方势力的视野,为后续布局打开局面;若应对失当,不仅会沦为笑柄,更可能牵连镇国公府,坐实“女子干政”的指责。
沈战眼中带着担忧:“鸿儿,此事非同小可。朝堂之上,绝非儿戏。为父知你聪慧,但兵者,国之大事……你若觉得为难,为父可设法向陛下推辞……”
“父亲,”沈惊鸿打断他,目光沉静而坚定,“女儿不去,便是怯懦,更坐实了外人认为我镇国公府后继无人、只知倚仗父辈余荫的看法。三皇子既已举荐,陛下已下旨,便无退路。女儿,愿往。”
她眼神中的锐气与自信,让沈战恍惚间看到了当年在沙场上挥斥方遒的自己,以及那位惊才绝艳却红颜薄命的发妻慕容婉。他心中感慨,终是点了点头:“好!既如此,你便好好准备。不必有太大压力,纵有疏漏,为父还在。”
“谢父亲。”沈惊鸿心中一暖。前世父亲被污叛国,含冤而死,这一世,她定要护他周全,更要让镇国公府的威名,响彻朝堂。
沈惊鸿被陛下召见、欲询问北疆对策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很快便在京城勋贵圈子中传开,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有嗤之以鼻者,认为陛下此举不过是看在镇国公面子上,安抚功臣之后;也有好奇观望者,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病弱的沈大小姐,究竟有何能耐;自然,也不乏等着看她出丑、甚至希望她触怒龙颜之人。
七皇子萧彻闻讯,在府中冷笑连连:“沈惊鸿?一个深闺女子,也敢妄议军国大事?三哥真是病急乱投医!”他笃定沈惊鸿必会出丑,已准备好届时落井下石。
庶妹沈柔薇也从柳如芸处得知了消息,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快意,只盼着沈惊鸿在御前失仪,获罪于天。
对于外界的纷扰议论,沈惊鸿充耳不闻。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铺开北疆地图,结合前世记忆与今生幽冥阁搜集的情报,凝神分析。赫连昭此人,雄才大略,用兵如神,但其整合部落初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且北疆部族逐水草而居,后勤补给是其最大弱点……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
御前会议设在养心殿偏殿,参与之人不多,除了端坐龙椅、不怒自威的永熙帝,下首便是太子、三皇子萧景渊、七皇子萧彻以及几位重量级的兵部、户部大臣,还有一身戎装、面容肃穆的镇国公沈战。气氛庄重而压抑。
沈惊鸿穿着一身得体而不失英气的湖蓝色衣裙,梳着简单的发髻,仅簪一支白玉簪,步履从容地步入殿内,依礼参拜。她姿态优雅,神色平静,并无半分怯场之色,让在座几位老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永熙帝打量了她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沈卿之女,平身。今日召你前来,是因景渊举荐,言你通晓兵事。如今北疆不稳,狼王赫连昭虎视眈眈,朕想听听,你有何见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惊鸿身上。萧景渊目光温和中带着鼓励,萧彻则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与审视。
沈惊鸿不卑不亢,起身垂首道:“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军国大事。既蒙陛下垂询,三殿下举荐,臣女便斗胆,陈述一些浅见。”
她微微一顿,清晰而沉稳地说道:“北疆之患,不在赫连昭一人之勇,而在其整合各部,形成合力。然,草原部落,素来以利而合,亦以利而分。赫连昭初掌大权,其内部必有利益不均、心怀怨望者。此其一。”
“其二,北疆铁骑虽骁勇,然其行军作战,依赖牲畜,后勤辎重是其命脉。每逢秋冬,草枯水冷,便是其最为脆弱之时。”
“故而,臣女以为,当前对策,不应是急于集结大军,与之决战。而应上、中、下三策并行。”
“哦?哪三策?”永熙帝似乎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上策,伐交。可派遣能言善辩之士,携重金珍宝,秘密联络那些对赫连昭不满的部落首领,许以好处,离间其联盟。同时,可暗中支持与北疆有世仇的西羌部落,令其牵制赫连昭侧翼。此乃‘以夷制夷’,成本最低,见效或最快。”
“中策,固守与疲敌。加强边关城防,推行‘堡垒推进,屯田戍边’之策。于关键隘口增筑堡垒,相互呼应,堡内驻军,周边由军户屯田,自给自足,逐步挤压北疆游牧空间。另,可组织精锐小股骑兵,仿北疆游骑战术,不定期出击,骚扰其后方牧场,截击其粮队,令其寝食难安,疲于奔命。此策需时稍长,但可稳步削弱其实力。”
“下策,方是正面决战。若前两策无效,赫连昭仍大举进犯,则需集中优势兵力,利用地形,诱敌深入,断其粮道,而后以逸待劳,一举歼之。然,此策耗费国力甚巨,伤亡必大,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沈惊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从战略层面到战术细节,甚至提到了屯田的具体方式和骚扰战术的要点,听得几位兵部大臣都不禁暗自点头。这绝非一个深闺女子能凭空想象出来的,必然对北疆形势和军事有着极深的了解和思考。
萧景渊眼中闪过激赏之色,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萧彻的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沈惊鸿竟真能说出如此一番鞭辟入里的见解,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永熙帝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战:“沈爱卿,你以为如何?”
沈战出列,躬身道:“回陛下,小女所言,虽略显稚嫩,但大体思路,与臣及军中诸多将领平日推演不谋而合。尤其是‘伐交’与‘堡垒屯田’之策,确是应对北疆长期困扰的良方。臣,为陛下贺,我大胤后继有人!”
他这话,既是肯定了女儿,更是向皇帝表明镇国公府的忠诚与能力。
永熙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看着沈惊鸿,赞道:“好一个‘上、中、下三策’!沈卿,你生了个好女儿啊!见识不凡,思路清晰,颇有汝父之风!看来我大胤女子,亦不乏栋梁之才!”
皇帝金口一开,等于正式认可了沈惊鸿的才学。殿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沈惊鸿,”永熙帝又道,“你今日所言,朕记下了。日后若有其他见解,可直接通过三皇子呈报于朕。”
“臣女,谢陛下隆恩!”沈惊鸿再次跪拜。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今日她在御前的这番表现,已成功为她,也为镇国公府,赢得了至关重要的立足之地。
退出养心殿时,萧景渊特意缓步与她同行,低声道:“惊鸿小姐今日,真是令景渊大开眼界。”
沈惊鸿微微侧首,浅笑回应:“殿下举荐之恩,惊鸿铭记。”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算计与……一丝合作的默契。
而身后,七皇子萧彻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眼神阴鸷。沈惊鸿……这个女子,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变得越发棘手了。他必须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是否要尽早除去。
御前问策,沈惊鸿初露锋芒,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波谲云诡的京城权力场中,荡开了层层涟漪。前朝与后宅,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