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深夜,大运河上。
月光清冷,照在缓缓行驶的漕船上。这是今年最后一趟北上的漕船队,共十二艘大船,满载着江南的稻米、丝绸和茶叶。船队最前方是一艘装饰较为华贵的官船,舱内灯火通明——江南漕运使周万贯正设宴款待京城来的贵客。
“冯先生,这杯酒敬您远道而来。”周万贯举起酒杯,脸上堆满笑容。他年约五旬,体态富态,身着锦缎长袍,手指上戴着三枚玉扳指,一副富贵商贾模样。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文士打扮男子,正是幽冥阁江南分舵主冯九。他化名“冯文远”,自称是京城某大商号的管事,前来与周万贯洽谈茶叶生意。
“周大人客气。”冯九举杯回敬,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船舱内。除了周万贯和他带来的两个随从,还有四名护卫守在舱门处。舱内装饰奢华,墙上挂着一幅《春江花月夜》图,但冯九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架上,放着一个乌木匣子,与藏珍阁中发现《江南冬雪》的匣子极为相似。
“听闻周大人府上收藏了不少前朝名画?”冯九试探道。
周万贯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笑道:“不过是些闲时消遣之物,不值一提。冯先生也对书画有兴趣?”
“略懂一二。”冯九抿了口酒,“家父曾收藏过一幅慕容逸的《江南春雨》,视若珍宝。只可惜后来家中变故,那幅画也不知所踪了。”
“慕容逸?”周万贯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可是前朝画圣啊。他的《江南四时图》名扬天下,只可惜传世甚少。老夫有幸收藏其中一幅《江南夏荷》,也是机缘巧合。”
来了。冯九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周大人竟有《江南夏荷》?那可是稀世珍品。不知可否一饱眼福?”
周万贯犹豫片刻,笑道:“画在府中密室,今日怕是看不成了。不过冯先生若真有兴趣,改日可到府上一叙。”
“那便说定了。”冯九举杯,“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两人又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气氛看似融洽。但冯九能感觉到,周万贯并非表面上那般简单。此人谈吐间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对苏玉衡、萧彻等人的动向也颇有了解,绝非寻常商贾。
酒过三巡,周万贯已有几分醉意。他挥退随从,压低声音对冯九道:“冯先生,您从京城来,可知最近朝中动向?”
冯九心中一凛,面上却笑道:“周大人指的是?”
“漕运案。”周万贯盯着他,“听说苏相在朝上提起漕粮数目有异,皇上已派人彻查。冯先生可知,派的是何人?”
“这个……”冯九故作迟疑,“朝中之事,在下一个商贾,如何得知?”
“冯先生不必瞒我。”周万贯冷笑,“您若真是普通商贾,怎会带着那枚玉佩?”
冯九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腰间悬挂的玉佩不知何时露出了衣襟。那是幽冥阁的信物,寻常人认不出,但周万贯这种与江湖势力有来往的人,定是见过的。
“周大人好眼力。”冯九也不再伪装,“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派来查案的人,是镇国公府嫡女沈惊鸿。”
周万贯脸色一变:“那个传闻中掌控幽冥阁的沈惊鸿?”
“正是。”冯九点头,“周大人,沈惊鸿此人不可小觑。她不仅武功高强,更兼智计过人。此来江南,明为查案,实则是为《江南夏荷》。”
“她也要那幅画?”周万贯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看来知道‘凤血玉’秘密的人,越来越多了。”
冯九心中一动:“周大人也知‘凤血玉’?”
“略知一二。”周万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前朝末年,皇室秘密铸造十二枚‘凤血玉’,每枚玉中藏着一部分藏宝图。集齐十二枚玉,便能找到前朝皇室积累百年的宝藏。慕容逸的《江南四时图》中,藏着的就是其中四枚玉的下落。”
原来如此。冯九恍然大悟。难怪苏玉衡、燕之轩,甚至皇上都对这幅画如此重视。
“周大人既知其中利害,当知此画留在手中,终是祸患。”冯九道,“不如……”
“不如交出去?”周万贯转身,眼中闪着精光,“冯先生说得轻巧。这画是老夫花了十万两白银,又搭上三条人命才弄到手的。就这么交出去,岂不可惜?”
“但若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岂不是更可惜?”冯九反问。
周万贯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冯先生说得对。所以老夫已想好了退路。”
“退路?”
“三日后,醉月楼设宴。”周万贯道,“届时京城会有人来,与老夫谈一笔交易。若交易成功,这幅画便会易主,而老夫也能全身而退。”
冯九心中一沉。京城来人?定是苏玉衡或燕之轩派来的。看来他们早已与周万贯通气,要在醉月楼交易《江南夏荷》。
必须尽快将消息传回京城。
正想着,船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什么声音?”周万贯脸色一变。
紧接着,船身剧烈摇晃,舱外传来惊呼和打斗声。
“敌袭!”护卫冲进船舱,“大人,有贼人劫船!”
冯九与周万贯对视一眼,同时冲出船舱。只见月光下,十几艘小船如鬼魅般围住了漕船队,每艘小船上都站着四五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弓弩,正朝漕船放箭。
“是水匪?”周万贯惊呼。
“不像。”冯九仔细观察,“这些人训练有素,行动整齐,倒像是军队。”
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射周万贯面门。冯九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周万贯,弩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舱门上。
“保护大人!”护卫们围了上来。
但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猛,弩箭如雨点般射来,已有数名船工中箭倒地。漕船上虽有护卫,但人数远不及对方,且对方占据水上优势,形势危急。
冯九一边护着周万贯退往船舱,一边观察战局。他发现这些黑衣人并非要杀人,而是要劫船。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船上的货物。
但周万贯所在的官船上,除了茶叶、丝绸,并无特别贵重的货物。除非……
冯九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周万贯:“周大人,船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周万贯脸色煞白:“有……有一批从海外运来的珠宝,原本要进贡给宫里的……”
原来如此。这批黑衣人定是冲着这批珠宝来的。但冯九总觉得不对劲。劫掠贡品固然是重罪,但这些黑衣人行事太过张扬,不像普通盗匪。
正思索间,一艘小船突然加速,直冲官船而来。小船上站着三名黑衣人,为首一人身形矫健,纵身一跃,竟直接跳上了官船甲板。
“拦住他!”护卫们冲了上去。
但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出手狠辣,转眼间已有三名护卫倒地。他目标明确,直冲船舱而来。
冯九挡在舱门前,袖中短刀已握在手中。黑衣人看到冯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动作不停,一掌拍来。
掌风凌厉,带着一股阴寒之气。冯九侧身避开,短刀顺势划向对方手腕。黑衣人手腕一翻,竟以肉掌迎向刀刃。
“铛”的一声,短刀被震开。冯九心中一惊,此人竟练成了铁砂掌?
两人瞬间交手数招,冯九渐渐落了下风。这黑衣人不仅掌法刚猛,身法也极其灵活,显然是一流高手。
“冯先生小心!”周万贯在舱内惊呼。
就在此时,又一支弩箭射来,正中黑衣人肩头。黑衣人闷哼一声,动作一滞。冯九趁机一脚踢中他胸口,将他踢下船去。
但更多的黑衣人已登上官船。护卫们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周大人,船保不住了。”冯九冲进船舱,“快随我走!”
“可是那批珠宝……”周万贯急道。
“命重要还是珠宝重要?”冯九不由分说,拉着周万贯冲出船舱,直奔船尾。那里系着一艘小舟,是备用的逃生船。
两人跳上小舟,冯九割断绳索,小舟顺流而下。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在官船上,竟无人发现他们逃离。
小舟在夜色中漂流,直到远离漕船队,冯九才停下划桨。
周万贯瘫坐在舟中,浑身颤抖:“完了……全完了……那批珠宝价值五十万两,丢了它,皇上不会饶我的……”
“周大人,”冯九忽然道,“那批珠宝,恐怕只是个幌子。”
“什么?”周万贯抬头。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可能不是珠宝。”冯九分析道,“他们若真要劫珠宝,为何不等船队靠岸,趁夜深人静时动手?偏偏选在运河中央,大张旗鼓地袭击?这不合理。”
“那他们的目标是……”
“你。”冯九盯着周万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你手中的《江南夏荷》。”
周万贯脸色大变:“你是说,他们是冲着画来的?”
“很有可能。”冯九点头,“周大人,你已被人盯上了。那幅画留在手中,只会引来更多杀身之祸。”
周万贯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冯先生说得对。这画……老夫不要了。”
“周大人想通了?”
“想通了。”周万贯苦笑,“钱财乃身外之物,性命要紧。三日后醉月楼之约,老夫会将画交给该交的人。至于冯先生……”
他看向冯九:“您若能保老夫平安离开江南,老夫愿将画先交给您。”
冯九心中一动:“周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周万贯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这是老夫府中密室钥匙。画就在密室中。冯先生若信得过老夫,现在便可去取。”
冯九接过钥匙,心中快速盘算。周万贯此举,无非是想借他之手摆脱追兵。但《江南夏荷》近在眼前,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好。”冯九收起钥匙,“我送周大人去安全的地方。但取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小舟顺流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而此刻的漕船上,黑衣人们已控制住局面。为首的黑衣人站在官船甲板上,望着冯九和周万贯逃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舵主,追不追?”一名黑衣人上前询问。
“不必了。”被称为舵主的黑衣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目标已达成。撤。”
“那批珠宝……”
“带走三分之一,剩下的留下。”舵主淡淡道,“做得像普通劫匪就好。”
“是。”
黑衣人迅速撤离,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漕船,和一群惊魂未定的船工护卫。
月光下,运河水面泛着幽幽冷光。
一场看似普通的劫船案,却揭开了江南更深的暗流。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