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底下那场只有两人知晓的暗流汹涌,被陈桂芳的一句话瞬间截断。
她吃完那块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蛋糕,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看着梁少淮,目光里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混杂着期盼与忧虑的复杂情绪。
“少淮啊,”她开口,声音温柔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刚刚许了个愿。希望你……能早点结婚,成个家。”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絮絮在桌下的脚瞬间收了回去,快得像受了惊的鱼。
她垂下眼帘,拿起自己的那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小姑娘姿态优雅而安静,仿佛刚才那个用脚尖撩拨着禁忌之火的妖精只是一个幻影。
她的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梁少淮身上那股刚刚被点燃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欲望,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间熄灭。
一片冰冷刺骨的狼狈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靠回椅背,拉开了一些与桌子的距离,试图用这点物理空间,来隔绝刚才那几乎让他失控的暧昧气息。
他拿起酒杯,将里面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里带着一丝烦躁。
“结婚?”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跟谁结?妈,你看看我这样子,哪个正经姑娘肯跟我?”
他的话里带着自嘲,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混日子的打工仔,浑身油污,前途黯淡,口袋里永远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婚姻,对他而言,是个过于奢侈的词。
陈桂芳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讥诮,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腔调。
她只是执着于自己的念头,继续说道:“怎么没有?我看……那个夏婼,不就挺好的?”
“夏婼”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孟絮絮握着叉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叉子尖锐的顶端,在盘子上划出了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刺啦”声。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梁少淮的表情,更不敢去深究陈桂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这是出于一个长辈单纯的好意,觉得两个年轻人走得近,便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凑成一对?
还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
一种话中有话的暗示?暗示她孟絮絮,不要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与梁少淮之间那点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刚刚才萌芽的情愫,在这句看似平常的撮合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荒唐可笑。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早已有了一个“官配”的、更合适的选择。而她,只是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她不敢想下去。那潜藏在话语之下的可能性,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她只能埋头,用勺子机械地切割着盘子里的蛋糕,仿佛那不是柔软的奶油,而是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梁少淮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死死地凝视着陈桂芳,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并未立刻辩驳,沉默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蔓延,如沉重的阴霾般压抑得人几乎无法喘息。
他深知陈桂芳提及夏婼的缘由——那个女人表里不一,宛如堕落的天使,极具诱惑,却能引人坠入深渊。
她曾闯入他的生活,屡屡破坏他与絮絮那宁静的日子。即便她是私生女,可终究流淌着慕家的血脉,慕家定然无法接纳如此不堪的他成为女婿。
夏婼与他这个身处社会底层的穷小子,本就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短暂而混乱的纠葛,不过是各取所需,相互欺骗罢了。
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误以为那是一种“交往”。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什么——那是屈辱、是利用、是他抓住的一根看似光鲜亮丽、实则长满了倒刺的藤蔓,他在泥潭里挣扎时才抓住它。
夏婼这样的女人,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若不是有更为重要的任务在身,他又怎会容忍这样的女人近身?
她无非是在享受征服和戏弄他所带来的快感罢了;而他,对她从未有过半分爱意。最让他感到恶心的是,她竟然将自己视为慕承哲的替身。
他的自尊心岂能容忍与这样的女人共度未来的婚姻生活?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陈桂芳的误会深深地刺痛了他最隐秘的伤口,这不仅是对他与夏婼关系的误解,更是对他刚刚被孟絮絮撩拨起来的充满罪恶感的欲望的无情审判。
梁少淮沉重地叹息一声,然后面色凝重,仿若立下誓言般说道:
“我会结婚。”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桌子,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身影单薄的孟絮絮身上。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我会娶一个我爱的女人,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像一句沉重的誓言。
然后,他将视线转回陈桂芳身上,眼神里的冰冷足以将人冻伤。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仿佛“夏婼”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脏东西。
“但那个人,绝不可能是夏婼。”
他说完,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那张老旧的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抓起挂在墙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关门声,打破被震惊中的剩下的两人。
陈桂芳愣住了,她似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梁少淮如此剧烈的反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孟絮絮,在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悲,更多的是心疼。
“我会娶一个我爱的女人,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这句话,给了她一丝希望,一丝甜蜜的、带着毒的慰藉。她知道,他看着她说出这句话时,那眼神里的含义。
但紧随其后的,是对夏婼斩钉截铁的否定。那份否定里所包含的强烈恨意和厌恶,又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夏婼?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而陈桂芳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们之间那道名为“伦理”的鸿沟,是如此的难以逾越。
她看着盘子里那块被自己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蛋糕,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那甜腻的奶油味,此刻闻起来,只觉得一阵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