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靠近旧城废墟的一片区域,平日里人烟稀少,今夜却显得格外不同。
这里原本有几座废弃的庙宇和宅院,如今被丐帮临时征用,作为大会前的聚集地和一些底层弟子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隐隐的紧张气氛。篝火在残垣断壁间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或沧桑、或激愤、或忧虑的面孔。
而在这一片喧嚣之外,一处相对完整、但也颇为破败的小庙后院,此刻却上演着颇为诡异的一幕。
寇仲和徐子陵,这对名动天下的“双龙”,正蹲在一个小火堆前。火堆烧得不旺,上面却没有烤着食物,而是……堆着一些粗糙的黄纸。
徐子陵神色肃穆,将一张张黄纸投入火中,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他手中还拿着一壶劣酒,不时往火堆旁倾倒一些,嘴里低声念叨着:
“和尚……辩机大师……你在天有灵,莫要怪我们没能护你周全……这世道……唉……”
“这些纸钱,你且在下面花用……还有这酒,是你以前说味道还不错的‘烧刀子’……路上……路上喝点,暖暖身子……”
他语气低沉,带着真挚的伤感。虽然与辩机相识时间不算太长,但几次交往,尤其是天策府论武和杨公宝库外的经历,让他们对那个亦正亦邪、手段通天的和尚颇有好感,引为知己。如今“挚友”遭难,他们却无力回天,心中自是憋闷难过。
一旁的寇仲却没有这般安静。他一边胡乱地往火堆里扔着纸钱,一边红着眼睛,骂骂咧咧:
“操他娘的李世民!还有袁天罡那个老阴货!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和尚帮他们稳定朝局,震慑魔门,他们倒好,转头就要把人给斩了!”
“还有那些所谓的正道!慈航静斋!一个个道貌岸然,要不是他们逼得紧,和尚何至于要走这一步!”
“和尚啊和尚,你说你那么大的本事,干嘛非要玩什么‘飞升’?直接杀出长安,天大地大,谁能拦你?非要演这么一出……现在倒好,哥们儿想找你喝酒都找不到人了!”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抓起酒壶,自己狠狠灌了一大口,然后重重摔在地上,酒壶碎裂,酒液四溅。
“妈的!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等此间事了,非得找机会闹他长安一个天翻地覆,给你出口恶气!”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悲伤而愤怒的脸庞。在这破败的庙宇后院,两个当世俊杰,竟在为另一个“已死”之人,进行着如此简陋而又真诚的祭奠。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懒散的声音,突兀地在他们身后响起:
“火太小了,这纸钱没烧透,下面的人收不到啊。还有那烧鸡,看着就没熟,吃了怕是要拉肚子。”
这声音……
太熟悉了!
寇仲和徐子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悲伤愤怒都凝固在了脸上。
两人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悚,一点点转过头。
只见后院那残破的月亮门洞下,一个青衫少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双手抱胸,倚着门框,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极其欠揍的表情看着他们。
不是那个应该在朱雀门外被腰斩、金血洒长空、白日飞升了的妖僧辩机,又是谁?!
可他……他怎么穿着青衫?头发……虽然很短,但明显是长出来的头发茬子!还有那眼神,那笑容,那副懒洋洋看好戏的德行……一模一样!
寇仲手里的纸钱掉进了火堆,瞬间点燃。
徐子陵倒酒的动作僵在半空,酒水洒了一身都浑然不觉。
两人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门洞下的林默,大脑一片空白。
鬼?!
这是两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但随即否定,青天白日……不对,这大晚上的,但对方气息凝实,脚下有影子,而且那调侃的语气,活脱脱就是那个和尚!
可……可他不是死了吗?!全天下都看见了啊!
足足过了五六息的时间,寇仲才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鬼啊啊啊啊啊!!!”
他这一嗓子,堪称石破天惊,把旁边还在呆滞状态的徐子陵吓得一个激灵。
徐子陵到底是更沉稳一些,虽然也是心跳如鼓,但还是强自镇定,一把拉住差点跳起来的寇仲,死死盯着林默,声音干涩无比:
“你……你是人是鬼?!你……你不是已经……”
林默看着两人这副见了鬼的模样,尤其是寇仲那夸张的反应,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慢悠悠地走上前,无视两人警惕后退的动作,径直走到火堆旁,弯腰,伸手,将那只只是表皮有点焦黑、内部显然还半生不熟的烤鸡拿了起来。
他撕下一条鸡腿,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了几下,眉头皱起。
“呸!果然没熟!寇仲你小子烤肉的手艺,还是这么烂!”他一边嫌弃地说着,一边将嘴里半生不熟的鸡肉吐到一旁。
寇仲和徐子陵看着他这一系列无比自然、无比“生猛”的动作,再次傻眼。
鬼……鬼会吃东西?还嫌弃没熟?
寇仲胆子大了起来,试探着往前凑了凑,伸出手,想要去戳林默的胳膊。
林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干嘛?想确认一下是热的还是凉的?”
寇仲的手僵在半空,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真是和尚?辩机?你没死?!”
“废话!”林默白了他一眼,又撕下另一条鸡腿,这次用指尖逼出一缕至阳内力,均匀地炙烤着鸡腿,很快,诱人的肉香和焦香便弥漫开来。“贫僧……哦不对,现在该叫本公子了,本公子福大命大,造化通天,哪有那么容易死?”
徐子陵也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心思缜密,立刻想到了关键:“那……那朱雀门外……飞升……金血舍利……”
“障眼法,懂不懂?”林默将烤得外焦里嫩的鸡腿塞进嘴里,满足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鲁妙子老爷子的手艺,加上一点小小的幻术和火药……效果还不错吧?看把你们俩唬的,还真在这儿给我烧上纸了。”
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点评:“不过这纸钱质量太差,下面通货膨胀严重,这点恐怕不够花。下次要烧,记得换点面额大的。”
寇仲和徐子陵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看着他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终于彻底相信——眼前这个家伙,就是那个搅动长安风云、据说已然飞升的妖僧辩机!他没死!他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在抢他们的祭品吃!
巨大的震惊过后,便是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我操!!!”寇仲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不是愤怒,而是极度兴奋下的宣泄。他冲上前,一把抱住林默……旁边的烤鸡,抢过另一半,也顾不上熟没熟,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红着眼睛骂道:“你个死秃驴!没死你不早说!害得老子……害得老子掉了好几斤眼泪!赔我!”
徐子陵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欣喜万分的笑容,走到火堆旁坐下,看着抢食的两人,摇头失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你这金蝉脱壳之计,也太……太吓人了。”
林默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拍了拍寇仲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够意思,还惦记着给我烧纸。不过下次别烧了,晦气。直接请我吃顿好的就行。”
三人相视,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劫后重逢,挚友未死,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之前的悲伤压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笑过之后,寇仲迫不及待地问道:“和尚……不对,你现在这打扮……我们该怎么称呼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逃出来的?还有,你这头发……”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
林默喝了口徐子陵递过来的酒,润了润嗓子,这才简略地将自己如何利用鲁妙子的替身人偶,如何在关键时刻李代桃僵,如何借助障眼法和火药制造飞升假象,又如何通过密道逃离长安的过程说了一遍。当然,关于邪帝舍利和自身实力突破的关键细节,他并未多提。
即便如此,也听得寇仲和徐子陵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高!实在是高!”寇仲竖起大拇指,“把全天下的人都耍了!连袁天罡那老小子都被你蒙过去了!”
徐子陵则感叹道:“此举虽险,但确实是摆脱死局、重获自由的最佳之法。只是……如今朝廷已追封你为‘三藏圣佛’,你的名字更是上了百晓生神话榜,这……”
“虚名而已,于我如浮云。”林默摆了摆手,浑不在意,“现在我叫木尘,一个初入江湖、想要扬名立万的普通年轻人。”他说着,还对两人眨了眨眼。
寇仲和徐子陵看着他这副“普通年轻人”的样子,再想想他刚才那手内力烤鸡腿的举重若轻,以及昔日展现的恐怖实力,都是一阵无语。
你这要是“普通”,那我们算什么?废柴吗?
“木尘……好,木兄弟!”寇仲从善如流,用力拍了拍林默的肩膀,“不管你是辩机还是木尘,你都是我们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徐子陵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们怎么来洛阳了?还躲在这破地方?”林默问道。
提到这个,寇仲和徐子陵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
徐子陵叹了口气:“长安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听闻洛阳将召开丐帮大会,乔帮主也会在场,便想来见识一番,顺便……看看能否避开某些耳目。”
寇仲则压低声音道:“而且,我们感觉这丐帮大会不太对劲。马大元副帮主死得蹊跷,帮内暗流涌动,似乎有人想对乔帮主不利。我们受过乔帮主恩惠,不能坐视不管。”
林默点了点头,这和他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
“看来,这洛阳城,又要热闹起来了。”林默看着跳动的篝火,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正好,我也闲来无事,便陪你们一起,会会这天下英雄,看看这丐帮大会,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寇仲闻言大喜:“有你在,那就更稳妥了!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
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就着残酒,吃着烤鸡(后来重新烤熟的),仿佛又回到了在长安时把酒言欢的日子。只是这一次,少了一个“圣僧”的身份束缚,多了一份并肩闯荡江湖的快意。
夜色渐深,破庙后院,三个注定要再次搅动风云的年轻人,完成了他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