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刚入夏没几日,区里的正式通知便传到了渔村,要求各村成立“清理积案群众协助小组”,配合公安和民兵,排查本地历史上有污点、有疑点的人员,并发动群众检举揭发。
渔村的小组,自然由互助组刘组长牵头,成员包括了村支书老陈、民兵队长田大牛、妇女主任陈秀莲,还有被“特邀”参加的沈知言——组织上看中的是他有文化,能写会算,整理材料细致,而且作为“爱国模范”,做事稳妥可靠,能让群众信服。
小组的办公地点设在村公所腾出的一间偏房。屋子不大,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杂物,中间摆着两张刷了桐油的旧八仙桌,拼在一起成了临时的工作台。
桌上堆着些泛黄的旧档册,大多是土改时登记的农户信息、土地分配记录,还有区里下发的内部通报和排查要点,封皮上印着“机密”二字,用红墨水画了圈。
墙角的木炭盆里燃着几块碎炭,火苗不大,却驱不散屋里的压抑气氛,每个人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连翻纸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沈知言的任务很明确:协助刘满根整理和核对渔村及邻近三个散户的人员名册,对照区里下发的“五类反革命分子”界定标准(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头子),进行初步筛查,将有疑点的人员标记出来;
同时,负责记录群众口头或书面检举的材料,整理成规范的文字,供公安人员参考。
工作枯燥而细致,容不得半点马虎。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都是沈知言熟悉或面熟的人,背后却牵扯着模糊而复杂的历史。
他握着一支区里配发的蘸水钢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李木根,贫农,四十七岁,土改分田积极分子。”沈知言轻声念着,笔尖停顿了一下,“解放前曾被湖匪‘黑风寨’抓去当过长工,三年后趁湖匪火并,连夜逃回渔村,无其他不良记录。”他抬头看向刘满根,“刘组长,李木根的情况之前土改时已经核实过,应该没问题吧?”
刘满根正翻着另一本档册,闻言抬起头,憨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嗯,木根是个老实人,当年被湖匪抓去遭了不少罪,回来后一直本本分分种地捕鱼,没出过什么岔子。
标记一下‘历史清白,重点观察’就行。”
沈知言点点头,在李木根的名字旁画了个小勾,又继续往下念:“王冬生,下中农,三十八岁。
民国三十五年被抓壮丁,在果党部队里待了半年,后趁战乱逃回渔村,解放后加入互助组,表现积极。”
“冬生这孩子,我晓得。”陈秀莲坐在一旁,手里缝着一件破旧的衣裳,闻言插话道,“他当年是被硬拉走的,心里一直不乐意,逃回来后还主动向农会说明了情况。这几年干活勤快,对村里的老人也孝顺,应该没问题。”
田大牛坐在对面,双手叉腰,瓮声瓮气地说:“不管怎么样,当过果党兵就是个疑点,得多留意着点。万一他是潜伏的特务呢?”
刘满根摆摆手:“大牛,不能这么说。咱们排查要讲证据,不能凭身份下结论。
冬生的情况我们再核实核实,问问他当年在部队里具体做什么,有没有参加过反动组织。”
沈知言默默记下几人的意见,在王冬生的名字旁写下“曾被抓壮丁,需进一步核实部队经历”。这样的讨论在每天的工作中都会发生,每个人都抱着谨慎的态度,既不想放过一个坏人,也不愿冤枉一个好人。
偶尔有村民被请来“谈话”,地点就在这间偏房。被请进来的人,大多面带紧张,双手在衣襟上反复擦拭,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询问的内容大多围绕解放前的经历:
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参加过什么“会”“道”“门”?有没有和果党军官、恶霸地主来往过?有没有隐瞒过什么历史问题?
有一次被请来的是村里的老人张老爹,他解放前曾在镇上的杂货铺当学徒。面对询问,张老爹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嘴唇哆嗦着,反复说:“我就是个学徒,天天干活,啥也没干过……杂货铺老板是个本分人,没跟果党来往……”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陈秀莲看不过去,给张老爹倒了杯热水,轻声安抚道:“张老爹,别紧张,组织就是问问情况,你如实说就行,没做过坏事就不怕。”
沈知言坐在八仙桌旁,安静地记录着每一句话。他不提问,不插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偶尔在对方回答含糊时,停下笔,抬头看一眼,那平静的目光让对方下意识地补充清楚。他知道,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不敢有半点马虎。
除了当面询问,群众检举的材料也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有的是写在正规的检举信纸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详细列举了被检举人的罪行,比如“民国三十三年,xxx勾结湖匪,抢走我家粮食二十石,打死我父亲”,字里行间满是刻骨的恨意;
有的则写在皱巴巴的烟盒纸、草纸上,字迹潦草,语焉不详,只写着“xxx形迹可疑”“解放前见过他和国民党军官一起吃饭”;
更有甚者,夹杂着私人恩怨,借着运动的由头借机泄愤,举报的内容多是捕风捉影,比如“xxx去年借了我家一斗米没还,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反革命”。
刘满根和偶尔来坐镇的周铁山会仔细甄别这些材料。有价值的线索,比如有具体时间、地点、证人的检举,便会标记出来,安排田大牛带着民兵进一步追查;明显的诬告,周铁山会严厉批评教育检举人,“检举揭发是为了肃清反革命,不是让你公报私仇!没有证据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一日午后,村里的李老栓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神色激动地闯进了村公所。
李老栓平日里总爱斤斤计较,和邻里多有摩擦,这次他指着纸上的名字,大声说:“我要举报赵福林!他解放前在镇上米店当伙计,那米店老板是果党的狗腿子,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看见他半夜偷偷烧纸,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刘满根让李老栓详细说说,李老栓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更多细节,只反复强调“他肯定有问题”“你们快去查查他”。
周铁山正好在场,听了几句便皱起眉头,严肃地说:“李老栓同志,检举揭发要讲证据,不能凭猜测。赵福林的情况我们会核实,你要是有具体线索,比如他烧纸是在干什么、和谁来往,就如实说;要是没有,可不能乱说话,影响组织工作。”
李老栓被说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就是觉得他可疑!你们不查就是包庇!”
周铁山的脸色沉了下来:“李老栓,组织有组织的原则,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要是再胡搅蛮缠,就按诬告论处!”
李老栓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说话,悻悻地走了。屋里的几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沈知言心里非常讨厌李老栓这人,喜欢打小报告,天天跟着搞举报,但又没有大恶,自己也不想脏了手动他,只好低着头,在赵福林的名字旁轻轻画了个小圈,又在旁边注明“李老栓举报,暂无实据,需观察”,然后合上了名册。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此刻人心的复杂。